总集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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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叙旧 姜旭被原封不动地交回了将军府,宁瑞蔼本人没有出面。 宋晷景得知后,冷笑道:“这是威胁。” “无所谓,”姜旭异常平静,没头没脑地跟了一句,“但我能肯定,他和我们一样。” 宋晷景瞳孔一缩:“当真?” 姜旭颔首,神色揶揄:“呵,他竟和我说什么边境偶遇,惊为天人。” 前世双亲死于边境之乱,她怎么可能坐以待毙?这一世,父亲定期巡察边境的公务早已旁落,她和母亲更是一次都没有去过边境。 “可惜,他对我的警告无动于衷。”做不成盟友,就只能做敌人。 既然宁瑞蔼也是重生者,日后动手便再无顾忌。宋晷景盘腿坐在榻上,神情放松:“这样也好,新仇旧恨一起算。” 时间回溯至十云十五年,姜旭拒婚,又得皇帝赏识,父女俩兴高采烈地回府。 姜彻甫一进门,看到前厅里慢悠悠喝茶的青年,嘴角顿时垮了:“贤侄,你怎么又来了?” 彼时刚及弱冠的宋晷景正端坐在侧,长眸笑吟吟地望向从皇宫回来的父女俩,起身相迎:“姜叔,侄儿来您家中拜访,难道您不欢迎我么?” 姜彻嘴角一抽,络腮胡颤抖:“欢迎。”个屁。 若非近日你小子时常旁敲侧击旭儿行踪,让我发现你有非分之想,我这个老父亲至今还被你蒙在鼓里。 姜彻态度不善,宋晷景挠了挠脸,满眼无辜。 姜旭不解。两家世交,她爹以前对宋晷景很热络,贤侄长贤侄短,她离家这才几日,他的态度怎么就变得如此冷淡?活像见了仇人。 “姜叔,您让我和旭儿说开,就当为此事做个了结,可否?” 见宋晷景言辞恳切,姜彻犹豫半晌,勉为其难地点头应允。 临离开前厅,他又扭头叮嘱:“不许关门,就这样谈。” 宋晷景尴尬地顿了顿,无奈将门虚掩,姜将军这才满意离开。 宋晷景回头看向不明所以的姜旭,深吸一口气,声音很轻:“旭儿,要不我去求圣上为我们赐婚,这样你就不用嫁给三素国储君了……” “什么?”姜旭呆滞。 宋晷景耐心地重复:“我说我去求圣上为我们赐婚……” “宋晷景!你凑什么热闹?净给我添乱……”姜旭下意识皱眉嫌弃,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神,心中警铃大作。 她幼时有“神童”美名在外,相府三个孩子里,她和饱读诗书的才女宋夕曛最熟,与前世好友宋晷景反而接触得少,理应陌生,态度不能如此随意。 意识到自己表现得过分熟稔,姜旭默默垂眸,礼貌且疏离:“宋公子,三素国储君求婚一事业已解决,不劳您费心。” “那就好。”宋晷景闻言不恼,反而松了口气,一贯老谋深算的青年嘴角竟扬起玩世不恭的笑。 姜旭抬眼,四目相对,两人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熟悉的神色。 她的脑海轰然炸响:“阿景?” 宋晷景心中翻涌激动,长眸弯弯,rou眼可见的喜悦:“是我,小旭。” 姜旭大脑宕机:“我还以为就我一个……” “原本我同你想的一样,但你的神童名号让我心生怀疑。”在儿时好友面前,宋晷景放下防备,原形毕露。 只见他吊儿郎当地翘着二郎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酒楼看歌舞,哪还有相府贵公子的模样,分明就是个混不吝的二世祖。 “爹爹一直希望我能成熟稳重些,如今他以我为傲,总算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宋晷景轻声道。 二人俱是沉默。 前世的宋晷景眼睁睁看着叛军闯进相府,无力抵抗,全府百余人无一善终,其父更是血溅当场。 姜旭恍惚间回忆起重生后每次去相府,他都独自窝在书房看书,满脸沉郁,少年老成。 窒闷片刻后,她率先打破沉默,拍了拍他的肩,感慨道:“阿景,有你在真是太好了。” 原来自己不是孤军奋战。 儿时挚友是她今生战友,没有比这更振奋人心的消息了。 转念一想,姜旭撇嘴埋怨:“既然早疑心我重生,为何不赶紧与我相认?” 宋晷景连忙拉着人坐下,递茶给她:“姑奶奶消消气。时机成熟前,我哪敢认?” 姜旭从善如流地坐到他身边,两人凑得很近,她压低声音:“你在等什么?” 宋晷景以手支头,意有所指:“这一世的宁瑞蔼为何突然求婚?” 姜旭一点就通:“你是怀疑……他也?” 宋晷景颔首:“事出反常必有妖。” 当晚,姜旭辗转反侧,次日下了相府拜帖。 “旭儿,你不会真喜欢上宋家那小子了吧?” 姜彻生怕女儿误入歧途。薛老若真为她出山,未来有大好前程等着她,可不能在此时出纰漏,搞出醉心男色的乌龙。 “爹爹放心,昨日刘将军回城述职,我是去找夕曛jiejie叙旧的。” 这倒确有其事。 姜彻将信将疑:“那你记得早点回家。” 自此,姜旭得到了来自前世的第一位盟友,相府幺子,宋晷景。 她闭眼吐出一口浊气:“阿景,你说得对,确是旧恨又添新仇。” 没能顺利阻止牧霈和薛白驹相遇,实乃此行一大憾事,若是薛家重蹈覆辙,她会寝食难安。 罢了,等日后薛白驹私奔,她再弥补就是。 “但此行目的已经达到,”姜旭抿唇,眼神发亮,唇角上扬,“总算将祂引出来了。” 宋晷景长眸一眯,正襟危坐:“怎么说?” “祂和我说话了。” 水幕里两枚关键的棋子在打哑谜,摧云君眉头越皱越紧。 他没想到,她绑架宁瑞蔼,竟是为了试探他。 “他们在说什么?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祁星神女一头雾水,望向身旁若有所思的祝昼君:“祝昼,这俩都是你的棋,你听懂了吗?” 祝昼笑而不语,深深看了眼不动声色的摧云君,垂眸望向水幕。 “这可比宁瑞蔼重生恐怖多了……”星垂大陆的传说竟是真的,宋晷景神色恍惚,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凡人和神仙要怎么打? “但祂似乎不能随意干涉我们,”姜旭揉着眉心,回忆起被窥探的感觉就恶心的很,“也罢,不说祂了,说说你吧。” “放心,不出三日,他就会退婚。”宋晷景调皮地眨了眨眼。 三素国皇宫。 时隔月余终于平安回宫,储君宫却被莺莺燕燕挤满,宁瑞蔼头皮发麻。 宫人满脸恭敬,用双手捧着一摞美人像,小心翼翼地递到他面前:“殿下,要不您随便挑一个,应付应付?” 宁瑞蔼断然拒绝,大步流星冲进御书房。 “父皇,您原先不是说婚事随儿臣喜欢么?” 三素国皇帝蹙眉,神情不怒自威。 向来沉静优秀的儿子出去一趟竟变得目无尊长,胆敢当面质问他,皇帝心下更坚定了退婚的想法。 “朕请了青阳大师相看,此女命中带火,若是娶回来,克夫。” “那儿臣宫里那群……”宁瑞蔼皱眉,玄色衣袍上的珍珠龙眼熠熠闪光,如同在逼视皇帝,“敢问父皇是什么意思?” 他的眼神凌厉,逼得三素国皇帝移开眼:“青阳大师说恐沾晦气,要冲喜。” 宁瑞蔼万万没想到会被一个破算命的阴了,多日努力功亏一篑。 他垂眸许久,殿内空气几乎凝滞。 皇帝如坐针毡,不适地挪了挪屁股。 宁瑞蔼自下而上睨了他一眼,眼神无波无澜:“儿臣告退。” 但就算娶不了姜旭,他也不想娶别的女子。 储君面色阴沉地出了御书房,一回到储君宫,看到满院子环肥燕瘦,心火更燥,勃然大怒:“滚!” 诸位名门贵女顿时吓得四散逃离。 待储君宫恢复静谧,宁瑞蔼深吸一口气,神色平静,对虚空道:“给本宫查,到底是谁把所谓青阳大师引荐给父皇的。” 他父皇什么性格,他心知肚明。 一个绝情到可以囚禁亲儿子的帝王,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竟然如此信任这位青阳大师,他背后一定有人作祟。 三天后,三素国皇帝棒打鸳鸯的流言传遍四国,亦真亦假,越传越离谱。 传闻三素国储君虽然被逼无奈退婚,却为心爱之人拒绝了所有示好,甚至闭门不出多日,俨然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顿时,宫闱八卦让姜旭这位女主角名声大噪。 “我倒也不想……”姜旭觉得有些对不起宁瑞蔼,她本意并不是想让他沦为市井茶余饭后的谈资。 宋晷景翘着二郎腿,心情颇佳:“他求婚本来就莫名其妙,如今也是自作自受。” 婚约不复存在,火轮国皇帝为表歉意,直接下旨册封姜旭为中军副将,还赐了姜家千两黄金,万亩良田。 姜旭荣宠盛极一时,将府上下与有荣焉,这段时日,她家小杂役上街都是横着走的。 “但我有一事不明,”姜旭凑近挚友,小声询问,“圣上之前和我说得好好的,为何突然变卦?” 火轮国皇帝与她相谈甚欢,言语间屡次对她表露赞赏,神清目明,不像个出尔反尔、背信弃义之人。 姜旭始终不愿相信自己会被这么轻易的舍弃,一定是宁瑞蔼拿出了某种皇帝始料未及的东西作为交换的筹码。 且这筹码的分量极重,重到一国之君也忍不住垂涎。 宋晷景闻言,左右张望,确定没有其他人,才敢低声与她耳语:“事关奇水国,他的手段比我想象中阴狠许多。” 7.菩提 火轮国皇帝下旨赐婚前一天。 大殿之上,宁瑞蔼身着玄色蟒袍,面对皇帝的诘问从容不迫:“陛下,不知奇水国的二分之一国土,可否让您改变主意?” 皇帝骇然,两侧宫人面面相觑。 宁瑞蔼面带微笑,让使臣呈上一叠契书:“陛下,这些均是奇水国重臣亲笔所书,详细记录了身家底细、妻儿所在,小到孩子的年纪、妻子的喜好,大到他们的私产暗账,事无巨细。” 皇帝不由站了起来,接过契书的手在抖。 “且本宫以三素国储君之位担保,与火轮国永修和盟,互不侵犯,”宁瑞蔼笑意加深,“这便是本宫的聘礼,不知您意下如何?” …… “宁瑞蔼提出两国共治,圣上接受了?”姜旭不屑眯眼,“一山不容二虎,他也做过皇帝,不会如此天真,想必这是他设的局。” 远在三素国闭门不出的储君,打了一个喷嚏。 他还真就这么天真。 摧云君默默看着水幕里沦为孤家寡人的宁瑞蔼,突然觉得他有些可怜。 处心积虑违抗规则,在数不清的条件里找漏洞,为的就是一个两国共治的结局。 而原本就领先一局的摧云君默许了这种可能。 在平局的情况下,后胜者赢。 只要宁瑞蔼能避免他国独赢的结局,不管最后是“双赢”还是“三赢”,摧云君都能得到那条吞海蛟。 可惜宁瑞蔼的良苦用心没有被体谅。 宋晷景一手支着头,没形没状地歪在榻上,把玩世不恭贯彻到底:“小旭,和宁瑞蔼比起来,这三素国皇帝着实不太聪明。” 姜旭深有同感,懊恼不已。 早知如此,在奇水国的时候她就该杀了他的。 “怪不得圣上突然变卦,”她暗自点头,啜了口茶,嘴上嘀嘀咕咕,“换我大概也会这么选。” 奇水国的一半国土。 试问这天下哪个皇帝会放弃唾手可得的庞大利益? 何况那可是奇水国……鱼米之乡,物产丰饶,溪流泉涌俱包罗于此,江河湖海皆囊括其中。 宋晷景颔首,深以为然。 姜旭转念一想,嗅出一丝不寻常:“若宁瑞蔼当真这么有本事,他的野心一定不止奇水国。” 前世的宁瑞蔼可是四国唯一的赢家。 虽然在姜旭眼里他几乎算得上躺赢,但瞧不上归瞧不上,作为统一四国的帝王,宁瑞蔼手中掌握的信息必定远远多于他们。 宋晷景气定神闲地续上茶,玉白指尖轻抚杯沿:“横竖他现在还是个储君。” 只要三素国的皇帝还在位,就算宁瑞蔼再厉害,也做不了三素国实质上的主人,吞掉奇水国一事亦非有重臣契书就能畅行无阻。 “也是。” 姜旭垂眸看着杯中茶叶如针倒悬,茶汤清亮:“也不知青阳现在如何了。” 宋晷景喝腻了清茶,放下茶杯,坐得吊儿郎当,拿了颗枣子丢进嘴里嚼吧嚼吧:“放心吧,现在老皇帝指着他活,他们可奈何不得他。” …… 三素国,昌光寺。 香火丰足,佛光普照。 身着淡青衲衣的青年盘腿打坐于蒲团之上,眉宇淡然出尘,气质超脱物外,一颗朱砂痣缀在长眉之尾,添了三分神秘。 他像在等什么人。 门外,一道身着玄色镶金宫装的纤细身影踏入,粉面绛唇,冲青年僧人一躬身,声音婉转,雌雄莫辨。 “青阳大师,储君殿下有请。” 青阳手中执一串纯白菩提,玉质油润,修长手指缠绕盘玩,细长眉眼不动如山。 他薄唇微掀,声如远山幽谷空灵:“不见。” 宫人面露难色:“青阳大师……” 不待他再劝,脚步声响起。 自侧殿踱来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身着金色袈裟,脖间垂挂一串深褐佛珠,珠圆玉润。白眉垂颊,银须长直,耳垂厚圆,一看就是福泽深厚的得道高僧。 他身后跟着两个身穿青色僧袍的小童,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眼神机敏。 宫人连忙向为首高僧行礼:“方丈。” “施主,”方丈颔首,目光转向坐在蒲团上八风不动的青阳,轻笑着摇了摇头,“既然青阳不愿进宫,烦请您禀告储君殿下,就说若殿下肯亲临鄙寺奉香,老衲一定携青阳相迎。” 宫人顿时急切道:“方丈,难道储君殿下都请不动青阳大师么?” 盘坐在蒲团上的青阳突然收手起身,菩提老实地缠在清瘦腕间。 他垂眼不语,径自离开。 “哎!”宫人正欲上前挡住,却被方丈身后两个小童抬手阻拦。 方丈作势轻咳:“青霄、碧烟,不得无礼。” 待两个小童低眉顺眼地退到他身后,青阳大师已经不知所踪。 “殿下,您是不知道啊,这青阳大师好大的架子!那方丈也是,仗着皇上的供奉,威风的很!” 储君宫内,宫人伏在宁瑞蔼脚边,添油加醋的一顿说辞,听得他眉头紧皱。 前世有青阳大师这号人物么? 甚至还在潜移默化间获取了父皇的信任,瞒着他得了皇帝长久的香火供奉。 昌光寺的方丈如此嚣张,想必是觉得有皇帝作倚仗,而且青阳的存在八成对于巩固帝皇香火极为重要,哪怕贵为方丈也不得不顺着他的意,不惜为他出头,得罪储君。 一朝一夕倒还罢了,他担心父皇的这份信任或许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把昌光寺养成了三素国无法随意祓除的隐患,如鲠在喉。 “既如此,本宫便去一趟昌光寺,看看他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宁瑞蔼当机立断,起身吩咐宫人备马。 九昼十九年,三素国皇商曾府。 春日融融,芳菲满园。 花团锦簇的凉亭中,一位身着淡青衣袍的青年盘腿而坐,凭栏远眺。 深红朱砂痣缀在他细长眉梢,眼尾上挑,眸光流动间一派风流,笑如暖春山涧潺潺温脉。 其对面坐着一白袍青年,身着官服,不似他随意洒脱,正襟危坐,手里捧了一杯茶,神色庄重。 他叹道:“曾兄,你此次身负皇恩南下,也不知何时能再会,盼君早归……” “早归?”曾阴噗嗤一笑,眉眼间倒泛起三分春色,在俊俏白面上比满园芳菲更俏,“怎么,车御医这是舍不得我?” 车睦瞧他跟在瓦舍勾栏戏弄似的笑,不由撇嘴,翻了个白眼,下意识收起客套,露出熟络面目:“我是怕你胃疾犯了,死外面都没人给你收尸。” 曾阴瞧他虽然嘴上这么说,手里还不依不饶地举着茶杯,遂笑眯眯地举茶与他一碰,瓷盏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我南下是去经营茶庄,又不是上战场寻死,这么担心做什么?” 他仰首,喉结滚动,杯中清茶干脆下肚。 车睦见状莞尔,亦举杯一饮而尽,素手执壶,为他添茶:“不管怎样,你得惦着我。” 在曾阴玩味的目光中,他神色认真,再次举杯:“君将远行,以茶代酒……” “哎,既要送别,可不能用茶糊弄我。”曾阴挑眉不依,朱砂痣跟着一跳,干脆伸手,欲夺车睦手中茶杯。 他细长眉眼转向身旁小童:“碧烟,给咱们车御医拿酒!” “是。”碧烟眉清目秀,半大少年低头应是。 “你……”车睦见他死活不肯喝他敬的茶,无奈只得放下茶杯,“我体谅你胃疾不受,以茶代酒,你倒好,这青天白日的要给我上酒……” 他埋怨:“这才晌午不到,得喝到什么时候去?” 曾阴笑而不语,只伸手捞过他面前茶杯,随手将茶倒了:“唠叨。” 他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冲小童的背影高声道:“碧烟,拿折枝来!” “折枝?”车睦眼前一亮。 曾阴笑嘻嘻地冲他展示空杯:“就知道你有兴趣。” 车睦嘿嘿一笑,得他笑骂:“假正经。” 但曾阴没想到,这是他与车睦的最后一面。 一年后,自江南行商回来的曾阴,载了上好的尖俏货回皇城复命,偷偷把最好最香的那块茶饼用红布仔细包了,隐蔽地揣在怀里贴身带着,想捎给他的至交好友车睦喝,却满皇城遍寻不着他。 曾府上下皆神色戚戚。 还是青霄肿着眼睛,哀声道:“车御医……他恐怕已经……” 青霄双手呈上一串菩提,已被它的主人盘玩得如玉般润泽,呈现微微赤色。 曾阴红着眼眶接过。 伴君如伴虎。 这是他临行前送他的,特意请了昌光寺的方丈为它开光加持,愿他平安,也愿它如晤。 一年了,他应该从未离手吧。 他攥紧了手中遗物,明明猜到了答案,还是红着双眼看向青霄:“他是怎么死的?” 突然,他盯着孤身一人的青霄,似有所感,颤声道:“碧烟呢?” 半大少年终于忍不住,泪水奔涌而出,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哽咽道:“那天御医局人手不够,皇上又传得急,小烟就随车御医进宫给皇上看诊……两个人,两个人都没回来……” 曾阴恍惚一瞬,再回神时,摊开手掌,那串开过光的菩提手串已被他捏得粉碎。 他小心翼翼地托着手心碎珠,自怀中拿出个扁圆的红布包,拆开,扔掉里面完好无损的茶饼,把菩提残骸仔细地包起来。 像为他的至交收尸。 8.浑水摸鱼 车睦与碧烟死于非命,尸骨无存。 曾阴咽不下这口气,欲潜入宫中刺杀皇帝,为至交好友报仇雪恨。无奈九昼廿年,四国局势紧张,皇宫加强守卫,密不透风,犹如铁桶。 他蛰伏许久,伺机而动。 直到九昼廿三年,四国正式开战。 坊间流言蜚语如蝗虫过境。三素国皇帝病入膏肓,缠绵病榻久矣,传入曾阴耳中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趁前线战事吃紧,宁瑞蔼与姜旭短兵相接,皇宫内卫空虚,曾阴欲趁此良机鱼目混珠,乔装改扮入宫行刺。 临行前,他将红布包中菩提残骸烧成灰烬,满室焦香。 他审视镜中男人,眉梢朱砂痣尤为刺眼,若是身死,这便是累及曾府上下百余人口的致命破绽。 “匕首。” 青霄犹豫片刻,在他决然的眼神催促下,为他奉上燎过火的匕首。 铜镜模糊,曾阴面无表情地用匕首将脸毁容,尤其剜了眉尾红痣,皮rou连着眉梢,硬生生削下一块儿沾满血的rou。 青霄登时就落下泪来,颤着手给他拿酒。 折枝酿特有的香气盈了满室,混着血腥渗入唇角。 火辣辣过后是麻木无觉,曾阴不觉有多疼,只是也扯不出笑来宽慰他,沉默着将匕首递回:“青霄,此一去,我大概是回不来的,你早些带着细软离开皇城,自去谋生……” 青霄透过汹涌泪水看到他血rou模糊的脸,咬着牙,倔强地抹了把泪:“主子,我和你一起去!” “你这孩子,胡闹。” 曾阴只当他是开玩笑,俯首拿出一块黑布蒙脸,血水很快渗开,又迅速消失得无影无踪。 青霄瘪嘴,为他穿上黑衣。 储君带兵离开,曾阴抓准宫中兵力分散、守卫轮值换岗的时机,趁着夜色潜入宫中。 未料皇帝寝殿的守卫却比平日更严。 他于前殿刚落,胃中刺痛,抑制不住一声闷哼。 守卫闻声赶来,厉声呵斥:“什么人!” 他强忍痛楚,死死咬着唇,屏息凝神隐于走廊梁上,欲等守卫环顾后就潜入寝殿。但守卫颇为谨慎,竟然赖着不走,教他进退两难。 正当曾阴与宫门守卫僵持时,后宫方向突然燎起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呼喊声由远及近。 “不好!走水了!” 守卫一晃神,已被曾阴抹了脖子。 手起刀落,他暗自庆幸这场火灾来得及时,救了他的命。 然他刚刚潜入皇帝寝殿,脑海里却响起一道清冷男声,恒古,悠远,如水墨画上一抹若隐若现的天青色。 “不可弑君。” 脑海刺痛排山倒海涌来,伴着腹痛如绞,曾阴冷汗涔涔,几乎无法自如行走。 而被病痛折磨的皇帝一翻身看到了他,惊惧大喊:“来人!” 宫门外侍卫鱼贯而入,他双目赤红,死意已决,忍着周身剧痛欲斩皇帝于刀下,最终死于侍卫围攻,残躯千疮百孔。 大仇不得报,他心有不甘,仿佛沁出了浸透灵魂的血腥味。 再活一世,却自出生便有“不可弑君”的规则束缚。他想这大概就是上天感召,注定没有报仇的缘契,遂万念俱灰,斩去尘缘,孑然一身。 他改了俗名,法号青阳。然只有他自己明白心中所托,在梦中时常盼着,有朝一日能回到九昼十九年春,和车睦在青天白日下再喝一回折枝酿。 可惜车睦已不是从前的车睦,他也不再是从前的曾阴。 十云十五年,摧云城抹去“不可弑君”的规矩。 他的内心蠢蠢欲动,屠刀生暗锈,佛魔一念间,直到青霄带着碧烟造访昌光寺,执意出家,跟在他身边服侍。 青霄看到他的第一句:“主子。” 那把引开追兵的滔天大火,竟是青霄所为。 “何苦?”他捻着白玉菩提的手一顿,孤寂的心跳逐渐加快。 青霄定定望着他冷淡的脸,又垂眸望他指尖紧锁的白玉菩提,轻声道:“我也放不下。” …… 四目相对,宁瑞蔼恭敬躬身:“青阳大师。” 他知道他。 前世皇商曾阴,名下茶庄铺子不胜枚举,富可敌国,进宫面圣时,他与他打过照面,尤其对他眉梢那颗朱砂痣印象深刻,见之难忘。 是何原因让追名逐利之人大彻大悟,遁入空门? 青阳长眉镇静,平心静气捻着手中玉白菩提,眼观鼻,鼻观心。 宁瑞蔼双目微眯,浅笑唤他:“曾公子。” 这一句惹起曾阴心中警惕,他想起宋晷景与他所言猜测。 他指尖挑弄,换了个手法捻菩提,不动声色道:“贫僧法号青阳。” 宁瑞蔼见他不欲多叙,便也打着哈哈糊弄过去:“也是,你如今可是鼎鼎有名的青阳大师。” 如今?曾阴眉眼微动:“施主谬赞。” “敢问青阳大师,”宁瑞蔼前一秒还温润如玉,下一秒便露出几分阴鸷,“何故插手宫内事务?” “施主这是何意?”曾阴懂装不懂。 他自负前世容颜毁得彻底,就算宁瑞蔼和他一样有前世记忆,也绝无可能知道那天的刺客是他。 宁瑞蔼看不透他:“毁我婚事。” 青阳大师一脸无辜:“贫僧所言句句属实。” 宁瑞蔼叹了口气。 最棘手的便是这句句属实。要是不属实,直接作诳语论处即可,他又何必在这与他周旋。 姜旭命中有火,天生与他相克,此事早在前世他受伤回宫差人调查时便已得知。 “青阳大师。”他起身,掸了掸身上的几缕香灰,玄色蟒袍一尘不染,眼神里却是明晃晃的威胁。 “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您可曾听过这句俗语?” 曾阴终于抬眼看他,眼神黑沉如一潭死水。 宁瑞蔼敏锐地觉察到他在不高兴。 他唇角笑意更甚:“您毁了本宫的婚,自然得小心些,万一有人不敬神佛,想拆您这座庙解气,也未可知。” 只见原先八风不动的冷面和尚抬起脸,唇角兀地勾起一抹笑,眉尾微扬,朱砂痣跃起,在俊俏白面上比最夺目的春色更俏。 “施主放心,就算有小鬼想造反,也挣脱不开。” 他顿了顿,胆子大得超乎寻常:“您与她的缘分本就是强求。” 宁瑞蔼心下一震,看他的眼神冷透。 待他走后,青阳带着两个小童入静室。 他遁入空门确是一心向佛,如今却已是恶鬼信徒。 …… “若非老皇帝犯他逆鳞,我还真不一定说的动他。”宋晷景笑眯眯地放下茶杯,看向若有所思的姜旭。 她托着腮,笑得眉眼弯弯:“阿景,有你真好。” “不说他了,”宋晷景脸一热,慌忙起身,伸手把姜旭从圈椅里拽起来,“饿了,吃饭去。” “去哪儿?”姜旭摸了摸肚子,确实有些饿,从善如流地顺着他的力道出门。 “曙雀阁。” 这是皇城新开的酒楼,汇集四海珍馐,颇受往来食客追捧,无奈姜旭眼馋许久,却一直抽不出空。 但两人没想到这一去,透过隔壁厢房虚掩的门,瞄见一个意外之人。 “薛老,好巧……”姜旭颇为意外,主动开门和他打招呼。 宋晷景恭敬行礼:“薛老。” 薛金虎愁眉不展,看到姜旭来,顿时喜上眉梢:“旭儿,你怎么来了?” “咱们来吃饭的……” 姜旭话说到一半,默默闭上了嘴。 她进门便看到了躲在厢房角落哭得梨花带雨的薛白驹。 薛金虎老脸上又添了几分愁:“她说她喜欢上了奇水国的状元郎牧霈。” 姜旭与宋晷景对视一眼。 该来的总会来,姜旭试探道:“所以?” “当然不行!那么远!”倔老头吹胡子瞪眼。 薛白驹哭的声音明显大了不少,吓得薛金虎连忙服软安慰。一老一少的相处模式有些滑稽,但也亲昵得让旁人插不上话。 姜旭求助般地看向宋晷景,对方爱莫能助,耸了耸肩。 姜旭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安慰:“薛小姐……” 却听脑海中响起一道柔婉女声,空灵浩渺如九天穹星,柔软绵长如银汉流夜。 “四国不可通婚。” 薛白驹的哭声诡异地一顿,厢房内四人面面相觑,疑心刚才那道女声是幻觉,直到看到其他人脸上同样的困惑。 姜旭感到喉咙干涩,强装镇定,复述道:“四国不可通婚?” 薛白驹愣愣地点头,满脸不敢置信。 “这是……摧云城发布的新规矩?”宋晷景面色凝重。 “祂针对我?”薛白驹的性子随薛金虎,平时温婉都是伪装,实则泼辣随性,意识到被针对,登时破口大骂,“哪来的……” 但她还没骂出口,就被薛金虎慌里慌张地捂上了嘴。 “这样才有趣嘛!” 九天之上,祁星神女笑嘻嘻地挽着折雨仙君的臂弯:“折雨,如此,你也能多一颗前世没用上的棋子。” 摧云君嘴唇微动,冷淡评价:“浑水摸鱼。” 折雨仙君满脸无奈:“我本不欲……” 他没想到奇水国被宁瑞蔼事先布置了许多棋子,在“为君者,不得叛国”的规则束缚下,他潜意识忽略了“非君者叛国”的可能性,让摧云君钻了空子。 就算牧霈有用,奇水国大势已去,他本无意争夺吞海蛟,既然祁星想利用牧霈搅浑这水,他也乐见其成。 看戏么,哪有什么对错。 “祝昼,你怎么不说话?”祁星好奇地看向一旁沉默不语的祝昼。 “被你这一闹,我突然想通了宁瑞蔼为何要提出与火轮国共治。” 她似笑非笑地看了眼摧云君,对方手腕上缠着的金练明显浮躁了一瞬。 “祁星,你想赢吗?” 9.奖励 祁星神女闻言,身影一闪,转眼间从折雨仙君身侧附到了祝昼耳边,吐气如兰:“你要听实话吗?” 祝昼意外挑眉:“看你那么积极我还以为……怎么,难道不是想要吞海蛟?” “不想,”祁星不假思索道,“我还是比较期待你赢,然后摧云气不过,我就可以看你俩打架了。” 金光闪过,摧云君不耐烦地欺身上前,把唯恐天下不乱的祁星神女拿金练捆了,丢到折雨仙君身边:“管好她。” “摧云!你居然偷袭我!” 祁星神女不敢置信地瞪他,神力流转,迅速化解金色法力,挣脱束缚,准备冲上去和他打一架。 摧云君冷淡道:“你打不过我。” 祁星神女嘴一瘪,冲摧云君张牙舞爪地放狠话:“我改主意了,这局我一定要帮祝昼赢!” 折雨仙君无奈将她按住:“看棋。” 一直盯着棋盘的祝昼突然出声:“摧云,这局你大概是要输了。” 只见原本代表着棋子的方形水幕已从一开始的千万块变成了十几块,其中摧云君那方的水幕里,三素国皇帝的状态很不对劲。 …… “劳烦施主禀告皇上,青阳大师昨日突然离开,留了字条在房中,说是出去云游了……把、把两个小僧也带走了……” 昌光寺,方丈冷汗涔涔,眼神躲闪,唯唯诺诺。 他面前站着近身服侍皇帝的大内总管,嘴角明明吊着,眼神始终是冷的。 “不是说让你看好他吗?” 不待方丈回答,总管已然起身,玄色绣金宫装华丽繁复,昭示着他天子近臣的不俗地位,不怒自威。 “若是皇上因停药出了什么事……” 他细长三角眼狠狠一眯,吓得方丈跪倒在地,抖若筛糠,哪还有个得道高僧的样子,分明是个贪生怕死的胆小鬼。 “总管!不好了!”两人僵持间,门外窜入一道玄色身影,白面绛唇,雌雄莫辨,“皇上,皇上他……” 三素国皇宫。 皇帝面色潮红,似有异状,鼻翼泛红,用力翕张,大口大口地喘气。 他的心脏跳得极快,双目爬满红血丝,暴躁地将桌上碗杯茶宠一把扫落在地,状若疯魔,十分骇人。 “青阳呢,青阳去哪了!” 大殿内外的宫人顿时慌张跪地:“皇上!总管大人已经去昌光寺请了!” “好,好……” 皇帝刚应两句,心脏泛起阵阵心悸,夹杂着越来越明显的疼痛。 恍惚间,他看到了门口总管的身影,身后还跟着什么人。 那是青阳吗? 他想起身,眼前猛地一片漆黑,竟晕倒在了龙椅上,不省人事。 …… 火轮国,将军府。 微风和煦,庭院凉亭里,两人相对而坐,中间摆着棋盘。 执黑子的是宋晷景,执白子的却不是姜旭。 姜旭本人手里拿了一碟糕团,在旁悠哉悠哉地观战:“青阳,你给三素国皇帝服的到底是什么药?” 执白子的正是一声不吭离开昌光寺的青阳大师——曾阴。 “小姜将军,称呼我的本名曾阴即可。” 曾阴笑眯眯地看她,眉眼风流,红痣妖娆,哪还看得出半点清规戒律的影子。 “犯下杀戒,佛门已无我容身之地。” 姜旭与宋晷景相视一笑:“行,那就曾公子。” 曾阴莞尔,落下一子。 宋晷景皱眉,嚯地站起身:“你阴我!” “不然怎么叫曾阴呢?”曾阴眨了眨眼,“怎么,宋公子玩得来明枪,耍不了暗箭?” “再来!” 宋晷景冷笑落座,收拾棋子,正要再下。 姜旭手一扣棋盘:“先别下了,看得头晕。” 她一转眼看向卖关子的曾阴,英气的眉梢挑起,语气却是讨饶服软,透露着旺盛的求知欲:“曾公子,你给他下的什么药,告诉我好不好?” 曾阴无奈。 他和宋晷景俩人加起来都未必能掰得过姜旭一只手,只好老实回答。 “小姜将军,我对皇帝所患病症有些了解,给他进献的确是补药,对常人有延年益寿之效,宫人和太医是查不出丝毫问题的。” 说着说着,曾阴笑了,有种大仇得报的畅快:“唯独对他来说,长时间服用会引发暗疾发作,危急便会致命。” 姜旭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好算计。” 明补暗杀,没有比这更巧妙的障眼法了。 …… 十日后,三素国皇帝缠绵病榻数日,昏聩惨淡,于子时猝死。 消息传遍四国。 皇帝驾崩,储君服丧,皇位空悬。 这次,危如累卵的成了三素国。 火轮国皇帝当机立断,暗中联合同样蠢蠢欲动的长庚国,意图趁机举兵,吞并三素。 而奇水国被蠹虫啃光了国库,大好时机竟连行军的军费都拿不出来。 奇水国皇帝震怒,牧霈这个状元郎刚赶上风口,临危受命,整顿朝纲,把有权有势的重臣们几乎得罪了个遍。 然而他有皇帝撑腰,就算老滑头们再放肆,也得给皇帝面子,根本不敢动他一根汗毛。 久而久之,牧监察史的名号响彻奇水国,雷厉风行颇受人敬重,贪官污吏均闻风丧胆,奇水国被硬生生洗脱了一层皮。 十云十七年初,开战在即,姜旭主动请缨率兵出征,欲赴前线厮杀,皇帝欣然应允,委以重任。 薛金虎亦为她骄傲。 临行前,姜彻带着将军夫人送她。 “你这孩子,打仗你这么主动做什么?那么多老将前辈们都在,轮得到你逞能吗?没了你火轮国不行了?” 姜彻为此已经和她冷战了许多天,这还是他这些天第一次开口。 他红着眼圈数落她:“爹就你一个孩子,万一出了个什么好歹,我和你娘怎么办?” 姜旭身着甲胄,艳红披风猎猎,望向眼前完好的一对璧人。 这一世,她保住了她珍视的家人,死而无憾。 姜旭洒脱一笑,小腿一夹马腹,赤鬃烈马蹬蹄嘶鸣,女声爽朗不羁,逐渐消散在风中:“爹,娘,等我回来!” 火轮国与长庚国的大军压阵,气势滔天。 如今三素国无人主事,宁瑞蔼却不管不顾,力排众议,提剑相迎。 同样的战斗,只是这一次,她没有划他的脸,也没有规矩天降,阻止姜旭的剑弑君。 她仔细打量着宁瑞蔼的表情,白刃寒光闪闪,手腕缓缓用力,心中竟生出一丝哀戚。 “瑞蔼,不要恨我。” 宁瑞蔼颈间血流如注,笑得苍白:“阿旭,我怎么会恨你呢?” 上辈子,这辈子,下辈子,我都不会恨你。 身体越来越冷,宁瑞蔼半阖着眼看她,眸光流转,灿若繁星。 他感到刻在他灵魂上那道贯穿全脸的疤正在愈合。 在意识即将消失前,他的嘴唇微动,说了一句话。 但姜旭没听清,刚想上前,属于宿敌的那道高大身影轰然倒地。 …… 此战毫无悬念地赢了,姜旭班师回朝,甚至还带回一叠从宁瑞蔼身上搜来的奇水国重臣契书。 火轮国皇帝喜不自胜,封赏她为将军。 姜旭,火轮国最年轻的将军,年仅十七岁。 三月后。 长庚国没想到火轮国刚吞了三素国,尚未稳定民心,转头又和奇水国皇帝达成了归顺协议,一时风头无两,百姓情绪高涨。 与之相对的是长庚国日渐低迷的士气。 识时务者为俊杰,长庚国亦只得妥协。看在曾为联军的份上,火轮国皇帝给了长庚国作为附属国的最大优待,几乎与原本无异。 一切尘埃落定。 “恭喜。”姜旭脑海中响起久违的清冷男声,辨不出喜怒。 姜旭笑眯眯地盘腿坐在椅子上:“你这可不像是恭喜人的语气,倒像是死了爹妈。” 摧云君皱眉,他输了棋,心情本就不好,她还挑衅他,顿时语气不善:“我没有爹妈。” 他是神仙,诞生于天地,生长于天地,自然与凡人不同。 姜旭很无辜:“节哀啊。” 摧云君不答,看到封印着吞海蛟的青金石在四仙棋盘中显现,飞到了祝昼手上,他的脸色更臭。 姜旭挠了挠头,还想再和他多说几句,没话找话道:“怎么又和我说话了?” “现在你是赢家。”摧云君冷冷道,明显的很不高兴。 “哦……赢家有什么奖励?” 姜旭随口一问,却惹来神仙不悦冷哼,随即任凭她怎么在心中默念,他都不再出现,仿佛一个幻觉。 更离谱的事还在后面。 时隔一年多,姜旭再次造访摧云城,却发现连城带人都凭空消失,城池化为了一块荒地,黄沙漫天,寸草不生。 她骑着马转了一圈,确定什么都没有,这才不敢置信地看向身旁宋晷景,眼睛瞪得溜圆:“阿景,摧云城呢?” 两人的马被黄沙盖脸,不满地打了个响鼻。 “什么摧云城?”宋晷景皱眉,疑心她是在说胡话,一拧缰绳就准备回城。 他前日沐休,好端端的睡得正香,结果她一大清早就闯进卧室把他拉起来,说要去摧云城转转。 他成天在朝堂上与那群老滑头斡旋,见识自然没她广,原以为摧云城是火轮国哪座不知名的城池,想着也能长长见识,遂匆匆告假陪她。 没想到两人赶了两三天的路,她口中的“摧云城”就是四国交界处。 “这里一直是荒地啊,土地荒芜贫瘠,而且位置敏感,四国一直默契地留存着这一块土地,最近才划归我国的。” 宋晷景一脸茫然,看姜旭像在看个傻子,连最常识性的知识都不知道:“这种是非之地,哪会有什么城池?” “……” 姜旭皱眉,心中不安在扩大:“那规则呢?” “什么规则?”宋晷景依旧茫然。 姜旭混沌的脑海里突然萌生出一个念头:难道这就是祂所谓的“赢”? 模糊其他人的记忆,让她一个人记得所有一切,然后浑浑噩噩地等死吗? 她把这仇记了五十年。 寿终正寝,她感到自己的魂魄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包裹,只能茫然地跟着它走。 终于,仙雾迷蒙间,她看到了他。 几乎一眼,姜旭的直觉告诉她,就是他。 和想象中一样,他的表情很冷漠,身着玄色衣袍,半眯着眼睨她,修长手腕缠着一道金练,猎猎闪烁。 虽然长着一张举世无双的俊美脸庞,气质却很矛盾,比宋晷景还玩世不恭,比曾阴还阴晴不定,比宁瑞蔼还正邪难辨。 她举目四望,发现自己身处一块巨大水幕上方,虚空悬立,身边是一道白玉金丝卷轴,散发着淡淡荧光,其上记载了许许多多的文字,一条一条的排列整齐,字迹金光闪闪。 她对面坐着一位面容英气的白衣神女,正瞧着她笑,眉眼间都是激赏:“不愧是我选的将棋。” “棋?”姜旭一愣。 她条件反射地瞄了一眼水幕,发现里面投射的正是她房间里的场景,而年迈的宋晷景着急忙慌地赶来,正抱着她的尸身哭。 她还从没见过他哭成这样,死了夫人都没现在哭得厉害。 白衣神女显然不愿多说,直言道:“小家伙,你可有什么愿望?” “愿望?” 姜旭回神,沉思片刻,把目光转向了站得很远的、从始至终没有看她一眼的摧云君。 “他叫什么名字?” 祝昼挑了挑眉,颇具兴味:“摧云。” 姜旭冷笑,和摧云城的名字一样。 “我要他。” 祝昼一怔。 摧云君的脸瞬间黑沉,手腕上缠的金练猎猎闪烁,威压排山倒海而来,却被祝昼轻松化解。 她满脸不虞:“摧云,她现在还算是我的人,待一边看可以,别坏规矩。” 摧云君冷哼一声,听到熟悉的清冷男声,姜旭的眼神更坚定了。 “不是说实现我的愿望吗?要他不行?” 摧云君狠狠捏住手中金练,拼了命克制住动手的欲|望,咬牙切齿道:“小姑娘,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生气时表情格外生动,姜旭反而觉得有趣。 祝昼神女摇了摇头,和煦道:“为什么要他?” “他在我……” 姜旭开口,正要把他冲她阴阳怪气的事情抖出来,却听脑海中清冷男声响起:“你敢说出来,我就扒了你的皮,让你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姜旭的表情冷了:“哦,我好怕。” 但她确实闭嘴了。 她低头对白衣神女恭敬行礼:“敢问神君如何称呼?” “祝昼。”祝昼君有问必答。 祝昼……这名字似乎也在记忆中出现过…… 姜旭灵光一闪,这不就是九昼时期,四国交界处城池的名字吗? 她看了眼脚下水幕,联想到摧云君之前恭喜她赢,现在眼前这位祝昼神君还问她要什么奖励,心中大胆的猜测成形:“你们不会是在拿我们做赌注吧?” “是也不是,”祝昼笑眯眯地起身,三两步虚空走到她面前,“小家伙,你有慧根,不如跟我修炼如何?” “修炼?”姜旭眼前一亮,“我也能修仙?” 神仙向来存在于话本小说中,如今有一条路就铺在她面前,她抑制不住地激动。 “是,我会为你塑金身,教你求仙道。”祝昼实在很喜欢她,她心有所感,此女成就必然不俗。 他们的生命太过漫长,偶尔也需要一些调剂。 姜旭心向往之,如此大机缘,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放过:“那我也能成为像你们一样的仙人,超脱物外么?” “做梦,”摧云君嗤笑,冷嘲热讽道,“凡人可无法修炼到我们的地步。” “我想好了,”姜旭点头,再次指了指摧云君,“我想打败他,还请神君助我一臂之力。” 祝昼眨巴眨巴眼,瞥了眼气得火冒三丈的摧云君,情不自禁笑出声:“好。” 摧云君冷笑,玄色衣袍无风自动,清冷男声在她脑海中响起:“祝昼自己都打不过我,劝你死了这条心。” “这不是还有你吗?”姜旭咧嘴一笑,“你也要帮我修炼。” “做你的春秋大梦……”摧云君死死盯着她。 姜旭丝毫不怕。 她活了两世,本就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亡魂,看得很开:“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私自与凡人传音是瞒着祝昼神君的吧?” 摧云君抿唇,黑眸沉沉。 姜旭窃喜,看来她猜中了:“既然如此,如果你不帮我,我就告诉祝昼神君,你坏了规矩。” “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摧云君恶狠狠地威胁:“敢和我讲条件的凡人,你还是头一个。” “你不会。” 姜旭肯定道:“要杀早杀了。” 她不再与他说话,看向等在一旁的祝昼神君:“有劳神君您了。” 祝昼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摧云君。 一道柔和的纯白色神力包裹了姜旭的魂魄,在温暖的孕育滋养下,她沉沉睡去。 (前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