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集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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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十云元年 九昼廿三年。 尸横遍野,血光滔天。 这场战争旷日持久。 战火烧遍了星垂大陆的每一寸土地,将士们血流成河,累及四国百姓以亿万计。 原本国力空前的火轮国受其余三国联手围攻,几乎被拖得弹尽粮绝。 姜旭长发披散,脸颊染血,死死地盯着面前的男人。 对方身着玄色甲胄,垂眸支着剑,脸颊上一道贯穿左眼与鼻梁的刀口,渗着浓郁的血腥。 她提刀,然而脑海中兀地响起一道清冷男声,恒古,悠远,如水墨画上一抹若隐若现的天青色。 “不可弑君。” 就在她犹豫的一瞬,暗箭破风,贯入背心。 姜旭目眦欲裂,反手将刀甩出,远处扑通一声,骤然响起陌生士兵短促的尖叫。 口中渗开腥甜,血流如注,渗透脊背。 视线逐渐模糊,手脚愈冷。 一道高大身影跌跌撞撞地奔向她,他脸上伤口流下温热血液滴在她额头,顺着挺直的鼻梁蜿蜒至瘦削的下颌。 临死前,姜旭看着被战火染得灰蒙晦涩的天空,轻笑出声。 这狗屁规矩…… 随即,她失去了意识。 “哟,咱们摧云仙君这招过河拆桥用的可真厉害。” “摧云,你今日格外认真,看来是对充做彩头的这条吞海蛟势在必得了?” “不过就是被他领先一局罢了,再来!” 十云元年,火轮国,将军府。 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响彻云霄,却刚嚎了半息便生生止住了声响。 将军府上下百余人顿时手忙脚乱。 将军在产房门口来回踱步,就差提刀闯门。 “将军!真没事!母女平安!” 稳婆连忙高声安抚,生怕他闯进来惊扰产妇。 粗犷男声满是紧张:“怎么突然不哭了?” 稳婆赶紧差人抱了孩子给将军看。 襁褓里一个皱皱巴巴的粉嫩小婴儿,乌溜溜眼睛直勾勾盯着将军脸上的络腮胡猛看。 “爹……爹……” 婴儿的声音稚嫩,发音混滚不清,却听得周遭齐齐怔愣,难以置信。 “她在叫爹?”将军瞪大了眼睛,络腮胡根根竖起,“这么小,就会叫爹?” 看到她爹姜彻的这一刻,姜旭的泪水夺眶而出,婴儿拧巴的哭喊声响彻云霄。 “十云?” 私塾里,五岁孩童稚嫩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先生,您是说如今星垂大陆的纪年法名为十云?” 将军夫人为她请来的教书先生是当朝宰相家的二小姐,姓宋,闺名夕曛,芳龄十五,温柔聪慧,惊才绝艳,素有皇城才女之美名。 她闻言耐心地俯身,白皙指尖沾水在她面前写了两个字:十、云。 “对,怎么了?” 不,不对…… 终于意识到不对劲的姜旭寒毛直竖,白嫩小脸上闪烁着不可思议。 她明明记得上一世的纪年法是九昼…… 难道不是重生,这是另一个世界? 可是几乎所有事件发生的顺序都与她前世无异: 她出生未满一年,先帝驾崩,新帝即位; 她两岁时,三素国扰乱边境,父亲率军镇压; 她现在刚过五岁生辰不久,不出意外的话,父亲将于月底班师回朝。 按这样的轨迹走下去,廿三年,火轮国将会在以三素国为首的三个国家围困下灭国。 除了她有意改变的部分,其他事件都在按部就班地发生,唯独纪年法不同。 为什么? 五岁的孩子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读书都嫌早,将军家的这位姜旭小姐却像大人一般眉头紧锁、忧心忡忡。 不愧是火轮国第一神童。 宋夕曛莞尔,梨涡深深:“旭小姐,是遇到什么问题了吗?” “先生,我想问您。” 姜旭深吸一口气,抬头,乌溜溜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她温柔的笑脸。 前世她未与这位宋二小姐有过接触,只听说叛军突袭,其夫刘将军守城失利,被三军将领悬尸于城头,宋夕曛受尽凌|辱,最终自戕于府中。 杀宰相,囚皇帝。 那也是远在战场的她不甘溃败的起点。 “如果人死后能再活一次,您会努力去改变那些已知的事、救自己想救的人吗?” 这也是她重生后最困扰的问题。 星垂大陆的规则如此详尽,仿佛是有人在刻意约束着什么,引导着事态向祂们所期待的方向前进。 如果廿三年的结局不能改变…… 宋夕曛温柔的脸上出现了惊讶,随即笑开了花:“旭小姐,您问的问题可真有趣……” 她转了转眼珠,像是怀念着什么人,随即肯定道:“我会。” 也是。 晚上,姜旭躺在熟睡的娘亲身边,挨着她馨香的怀抱深深吸了口气。 带着记忆再活一世的机会如此难得,确实不该因为贪恋眼前这份温馨就自暴自弃。 如果当时她没有犹豫…… “不可弑君。” 她的念头刚一闪而过,脑海中便响起了熟悉的清冷男声。 恒古,悠远,如水墨画上一抹若隐若现的天青色。 不可弑君,这是星垂大陆的规则之一。 太阳xue刺痛,姜旭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回到了前世,眼前浮现被硝烟染黑的天空,被战火绞碎的灵魂在向她告解,其中有爹娘,有战友,也有仇敌。 还有那张被她的刀划毁容的、三素国储君模糊的脸。 这狗屁规矩…… 如果破了,会怎样? “孟婆,你还记得她吗?” 清冷男声幽幽地响起,冥府入口正在熬汤的孟婆闻声抬头,眼前出现一道水幕。 水幕里逐渐出现画面,一位鲜衣怒马的少女,正在跟着一个络腮胡的中年大叔学射箭。 百发百中。 “摧云仙君,这两个凡人怎么了?” 孟婆眼神不好,记性也不好,手上不停地搅汤,脑海里灵识恭恭敬敬地回着仙君的话:“是否需要老身让小鬼去把这两个凡人的魂魄勾过来?” “不用,难得这局棋有趣的很,”一道温柔亲切的女声插进对话,娇笑着掐掉了水幕,“别听他的,咱们三个还得多谢您熬淡了汤呢……” 二位上仙的声音渐退,孟婆吓出一身冷汗。 熬淡了汤? 她垂眼看向身下大得能炖下一个成年男人的锅妖,又看了眼正排队等着端碗喝汤的凡人魂魄,本就伛偻的身子弓得更低了,像一根被压弯的稻草。 完了,这个月要扣冥石了。 “旭儿,如今你的骑射倒比爹爹我都厉害了许多!” 天光云影,瞬息万变,转眼间姜旭已经十五岁。 按照前世进程,她会在今年向父亲提出进入军队历练,并在十八岁时担任副将,二十二岁担任火轮国史上最年轻的将军。 但是这样实在太慢了。 她必须在二十岁之前接任父亲姜彻的职位,这样他才不会在那一年死于三素国杂碎的毒手。 三素国…… 姜旭刚刚升起一丝潜入三素国弑君的想法,脑海中那道清冷男声再次响起。 “不可弑君。” 姜旭恼了。 她揉着刺痛的太阳xue,想起前世父亲莫名其妙的死就火大。 现在这狗屁规矩还不识相:“我高低得去趟摧云城,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跟我在这装神弄鬼。” “嗯?” 骑着马在前面小步踢踏的将军闻言回头,不赞同道:“旭儿,摧云城不受四国管辖,传闻中是神仙的地盘,你可不能对祂不敬。” “神仙?” 姜旭冷笑:“尸横遍野不闻,生灵涂炭不见,战火滔天不灭,也配叫神仙?” “尸横遍野?生灵涂炭?”姜彻的络腮胡抖了抖,“你这孩子,又说胡话了。我火轮国太平盛世,哪来的战火滔天……” 摧云君眸色黑沉,玄色袖袍八风不动。 其他三人都看向他,其中一位身着水粉色衣裙的神女笑出了声:“摧云,被一枚棋子骂了,这也算是你过河拆桥的报应。” 摧云君凉凉道:“又不只是骂我一人。” 他垂眼望着脚下棋盘。 说是棋盘,其实是一道由千万块方形水幕组合而成的巨大阵法,每一块水幕都代表着一枚棋子。 其正中是一道白玉金丝卷轴,散发着淡淡荧光,其上记载了密密麻麻的文字,一条条排列整齐,字迹金光闪闪。 摧云君默默注视着水幕里收拾行李准备出发去摧云城的姜旭,突然开口道:“诸位,我想加一条。” “哦?”三人齐齐看向他。 粉裙神女冷笑:“你不会是想让她永远不得开口说话吧?” 摧云君冷着一张俊脸,神色晦暗不明:“不。” 明显针对具体之人的规则是不能加的。 “你想加什么?” 摧云君身边是一位青衫温润的玉面仙君,笑得春风和煦:“只要合理,我便同意。” 青衫仙君对面坐着一位面容英气的白衣神女,洒脱一笑:“想到什么就说,本就是一场游戏而已,玩的尽兴即可。” 她转眼看向粉裙神女:“祁星,我知你恼他上局吞你棋,这样才有趣不是?我都没计较你们三个一起吞了我家小姑娘呢。” “祝昼!” 祁星神女恼得瞪了她一眼,又扫了眼青衫仙君。 “折雨这么说就算了,连你也这么说!”她精致的下巴一扬,“哼,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听听吧。” 神仙几句话的工夫,凡间的姜旭已经连夜驾了快马,疾驰两日才哼哧哼哧抵达摧云城门口。 刚下马,却见城门当着她的面缓缓合上。 “哎!两位大哥,怎么挑这时候关城门?” 她手上的剑一挑,门缝被她挡着合不上,里面的摧云城守卫探头看她:“姑娘,不是我们与你为难,实在是摧云宗刚下了命令过来。” “什么命令?” 姜旭皱眉,被监视的感觉涌上心头。 摧云城地处四国交界处,往来商旅游客极多,几乎从早到晚城门都大开。 这么多年了,早不关门晚不关门,偏偏她来就关门。 而且,同样的一座城池,前世可不叫摧云城…… 她还真不信世上有这么巧的事。 “也不怕告诉你,反正早晚都是要传令各国的……” 守卫示意她放下剑,小声道:“摧云城从今日开始闭门谢客,只留侧门供给日需,一直到十云廿年末才能再开。” 2.恶劣 十云廿年…… 岂不就是她父亲姜彻身死那年? 巧合得过分,仿佛前世今生都被某个恶劣的家伙牢牢掌控。 祂甚至专为她做了这道闭门羹,强行喂进她嘴里。 摧云君默默注视水幕中姜旭皱成一团的小脸,唇角微弯。 祁星神女淡淡扫眼过来,俏脸满是嫌弃:“老变态。” 谁知水幕中的姜旭突然抬头,眼眸微眯:“我知道你在看我。” 四位神仙齐齐一愣,面面相觑。 “我会让你知道,这片大陆上没有什么规矩是我姜旭不敢破的。” 身着暗红色衣衫的少女自顾自说完,便低头握紧了手中剑,翻身上马。 “摧云,她挑衅你呢。” 祁星神女幸灾乐祸地看向摧云君,后者一贯冷淡的死人脸上是明显的迷茫。 “这凡人小姑娘,还真是有趣。”折雨仙君青衫微动,笑如春风和煦。 短暂的迷茫过后,摧云君眉头一拧,眼神闪烁冷意,手上凝起一道金光。 “不得干涉棋子轨迹,摧云。” 祝昼君英气的脸上带着不悦:“你贵为仙君,和她一个小姑娘计较什么。” 摧云君冷哼一声,指尖金光更甚。 “那是祝昼的棋,她不同意,你若擅自处置,自动出局。” 祁星神女笑靥如花,一抹桃色神力轻柔地包裹了摧云君的指尖:“不想要吞海蛟了?” 摧云君垂手,锐利金光消散:“待这局棋结束,我便碎棋重塑。” 祝昼君挑眉,白袍垂静,低眸注视水幕中红衣猎猎、策马飞驰的姜旭,欣赏之色溢于言表。 “何必。若非上一局你定下的那条规则阻止了她弑君,赢家也不会是你。” “那我取消就是。” 清冷男声淡淡,听不出情绪:“看来祝昼君对上局结果颇为不满,我倒也想看看,没了那条规则限制,这局棋会如何走。” 气氛剑拔弩张。 “要不你俩打一架?好久没打了,上回打架还是三百年前呢。”祁星神女言笑晏晏,原本温柔亲切的气质染上了几分腹黑。 “祁星,别闹。”温润男声满是无奈。 折雨仙君一挥手,神力凝成一支冻青不律如玉,悬浮在棋盘中央的白玉金丝卷轴莹莹闪烁,其中一条规则化作点点金光,缓缓消散。 “既然规则提出者主动要求取消,那我便抹了罢。” 气鼓鼓往回赶路的姜旭,还不知道她耿耿于怀的那条狗屁规矩,已被仙君随手抹去。 甫一落地,仆人牵马,已是离家五日后。 “旭儿,你去哪了?” 将军夫人满脸焦灼,上下打量着风尘仆仆的姜旭:“人没事就好。” “娘亲……” 姜旭咧嘴,张开双臂想给她一个拥抱,却被两侧嬷嬷顺势架住。 “快去换身得体衣裙,宫官已在等了。” 宫官?什么宫官? 姜旭一脸迷茫,她可不记得前世有这回事啊…… 父女俩站在大殿外等候通传,身侧的通天玉柱足有三个成年男子环抱那么粗,宫官垂手静立,目不斜视。 气氛凝滞,姜旭心有戚戚,偷偷戳了戳俯首在前的老父亲。 他宽实的腰背惊颤,偏头拿余光扫她。 “爹,出什么事了?” “你娘没告诉你?” 姜彻头疼,络腮胡颤了颤,压低音量:“三素国储君递了通关碟文,准备亲自来访,折子里指名想求娶你为正妻。” 姜旭大脑宕机。 她脑海里闪过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横亘在三素国储君脸上。 她只记得他有一身好功夫,与她旗鼓相当,具体长什么模样,竟丝毫没有印象。 “为……” 还没等她问出口,殿内小步挪出一位粉面绛唇的宫官,不卑不亢地站定在父女俩面前:“将军,圣上有请。” 入殿,白玉铺陈,光可鉴人,姜旭垂首屏息,跟在父亲身后,俯首跪拜。 “不必拘礼。” 姜旭抬眼,火轮国皇帝端坐于大殿之上,龙椅方正肃穆,衬得她威仪如山,然姿容风度又添三分如水温润。 “你叫姜旭?” 帝王凤眼微眯,玉白朝服上攀着一条五爪金龙,赤色玛瑙绣的龙眼直勾勾地盯她。 姜旭默默走神,思绪飞远。 前世,她只在出征时远远地望见皇帝被簇拥在城墙上,华盖鎏金,烈日追灼。 如今近距离看到她清晰面目,传信牌中那抹被叛军囚禁的帝王灵魂,自虚无缥缈的文字凝作鲜活实体,姜旭心中溢出苦闷。 “臣女姜旭,拜见圣上。” 她俯身,眉眼庄重,煞有介事地又行了一遍礼。 皇帝微怔。 片刻后,她追问:“你可是心有不满?” 姜彻的络腮胡一抖,上前一步,却被皇帝挥手止住:“无碍,朕要听她讲。” 姜旭恭敬低头:“圣上,臣女不敢。” 倒是沉得住气。 站在她前头的老父亲闻言松了口气,却见她抬头挺胸,不卑不亢道:“但臣女年方十五,尚有壮志未酬,不想这么早嫁作人妇。” 她眼里闪着坚定炽烈的光,勾起了皇帝的好奇心:“说来听听。” 姜彻的络腮胡抖了又抖,最终还是垂头不语,但高大身躯下意识挡住了女儿的半个身子,呈现出微妙的保护姿态。 “姜将军,放轻松。” 皇帝自龙椅上缓缓起身,羊脂白玉雕的冠冕润泽细腻,垂下细致流苏,行走间轻微晃动,看似如闲庭信步,实则三两下便走到了父女俩面前。 “宋夕曛饱读诗书,眼界甚高,鲜少有人能入她眼,却老在朕面前夸你女儿聪慧,思虑深远,勾得朕好奇多年。” 她拍了拍姜彻的肩,调侃道:“可惜你将她藏的忒严实了些,连带她进宫面圣都不肯,朕难道是吃人的怪物?” 可不是要吃人吗? 姜彻脸上憨笑打哈,腹诽道:若非这回事关两国邦交,我还真不想带旭儿进宫。 外头垂涎他家这块聪明rou的狼崽子可多的很,前脚刚婉拒了宰相府年及弱冠的小儿子,后脚竟又来了个三素国储君递折求婚。 可真是奇了怪,他家这个混世魔王除了身手了得,聪慧果敢,和大家闺秀的娇俏可人毫不沾边,出门一转说她是将府小姐都未必有人信,怎的这么招人惦记? 他这头心思盘桓,那头姜旭已经和皇帝你来我往的聊上了,气氛融洽,相谈甚欢。 “圣上,臣女确有一事相求。” 她暗暗打量着面前笑容可掬的皇帝,大胆的想法缓缓成型。 “不瞒圣上,臣女自小便爱舞枪弄棒,曾许下宏愿,在二十岁前继承爹爹将军之位,保家卫国,做圣上的马前卒……” 姜彻大惊失色,骇然怒斥:“你这孩子,休得胡言!” 他只想她平安喜乐,余生顺遂:“圣上,这孩子说胡话,您莫当真……” 不想皇帝却蹙眉,凤眼闪烁着不赞同,不吝夸赞:“朕瞧着旭儿言辞恳切,凿凿如刀,此番热忱反倒叫朕惭愧。” 她兀自扭头,温和地看向姜旭:“你真想做将军?” 少女见有机会,连连点头。 提前上位本就是她计划的一部分,但若是能得皇帝亲眼,平步青云,顺便拒婚,也不失为一箭双雕的美事。 思及此,她心生困惑:这三素国储君,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兵法、骑射、剑术等习得如何?”皇帝兴味盎然,“若确实努力,朕破例请薛老带你,一年之内做上副将不在话下。” “请薛老出山?” 姜彻刚才还愁云不展,闻言喜上眉梢,连连点头,将女儿夸得天花乱坠:“圣上,实不相瞒,小女的骑射连臣都自愧不如,兵法更是滚瓜烂熟,还常有巧思妙计……” 薛老全名薛金虎,火轮国无人不识,无人不敬。 人如其名,心若金刚,行肖猛虎,前为先帝劈血路,后为新帝平天下,实乃两朝元老,立下汗马功劳。 若女儿能得他指教,姜彻与有荣焉。 姜旭眨了眨眼,事态的发展确实在跟着她的行为改变。 前世的她可没这好运气,若非帝王相邀,怕是两辈子加起来都难见这位薛老将军一眼。 姜家父女来的时候苦着脸,如同被人塞了黄连,回的时候笑得眼歪嘴斜,眉梢都能飞到天上去。 那两抹背影渐消,皇帝端坐在龙椅上,目视远方,金灿流苏垂索,底端坠着上好珍珠,神色晦暗不明。 姜旭就像一团燃烧着的火,来了又走,短暂的热烈过后,空旷的大殿恢复冷寂。 “圣上……” 皇帝身边的宫人抿了抿嘴,迫于她的眼神压力,吐出心中所想:“恕奴婢愚见,斗胆直言,和亲对两国邦交助益良多,您为何……” “三素国那小子说的好听,倒戈不过一念之间;姜彻忠肝义胆,居功甚伟,朕扶他女儿一把又有何妨?” 皇帝转眼,似笑非笑地看向身边低眉顺眼的宫人:“你倒关心的多。” 宫人赶紧低头斟茶:“奴婢不敢。” 十云十五年,三素国。 求婚被拒的储君闭门不出三天了。 “那姜旭很好看吗?” 宫人偷闲,挨在廊下,七嘴八舌地悄声议论。 “好看?不可能!我听闻她长得不堪入目,与咱们储君殿下有云泥之别,也不知道殿下怎么就喜欢上了她……” 宫里的掌事嬷嬷循声而来,手里cao了根藤条节鞭,随手甩过便是一道破空声。 “说主子闲话,活腻歪了?” 宁瑞蔼早听见了动静,无奈搁笔,揉了揉眉心。 清润男声透过层层阻碍,远远地响起:“无妨,散了吧。” 他们说闲话被储君听见了! 宫人三三两两作鸟兽散,本就空旷的储君宫更加静谧,唯有虫言鸟语作伴。 宁瑞蔼垂眸端详案上英姿飒爽的女将画像,墨迹未干,他高大身躯微倾,修长手指仔细描摹她的眉眼,眼中透露痴迷。 片刻后,他收回手,指尖下意识地摸上自己左眼,自眼角抚向光洁如玉的鼻梁,最终停在颊边,留下一道浅淡墨痕。 “阿旭……” 3.诚意 九昼廿三年,四国混战,以三素国一统天下、新帝宁瑞蔼即位落幕。 然唯一的赢家宁瑞蔼,纵使坐拥万里江山,却终身未娶,晏驾前,将天下拱手让给了宗族继子。 “宁瑞蔼,你可有什么愿望?” 他死后,魂魄被引至九天虚空,霞光万丈,瑞气充沛,仙雾迷蒙。 身着玄色衣袍的仙君虚空倚坐,搭膝垂足,半眯着眼睨他,修长手腕缠着一道金练,猎猎闪烁。 “无所求。”神仙当前,他也只是怔愣片刻,低眉束手,了无生趣。 摧云君轻笑:“当真?” 宁瑞蔼的眸闪了闪,抬脸时,伤疤贯穿全脸,撕碎玉面,自左眼蜿蜒至颊侧,愈合处隆起,如一条骇人蜈蚣,狰狞爬行。 摧云君一怔:“为何你的疤还在?” 他如今是魂魄,理应恢复本真,无伤无疤才是,除非执念刻进了魂魄。 摧云君过目不忘,循着记忆,轻易摸到他生无可恋的源头:“放不下那个女将军?” 宁瑞蔼灰暗的神色终于有了波动,空洞的眼神里聚起一团光:“上仙,您知道她?” “她在哪?”他神情急切。 摧云君挑眉:“地府。” 等你这最后一枚棋子归位。 宁瑞蔼眼前一亮:“还请上仙助我……” 摧云君哑然,回想起火轮国那枚不甘陨落的棋子,脑海里闪过他与她的一切:“助你什么?” “助我与她……再续前缘……”宁瑞蔼哑声道,自觉希望渺茫,眼神逐渐放空,“这个愿望是不是很难?” “不难。”比起塑金身、求仙道来说,简直不值一提。 摧云君顿了顿,出于对他赢了棋局的嘉奖之心,委婉提醒道:“强求未有善果。” 宁瑞蔼抿唇:“还请仙君助我。” 十云十六年初,刚成年的姜旭得到了两朝元老薛金虎的亲自举荐。 大殿之上,薛老将军气色红润,拢着稀稀拉拉的白须,慈爱地拍着姜旭的肩膀,说起话来掷地有声:“圣上,此女将来必是国之栋梁。” 姜旭面色恭敬:“能得薛老赏识,是旭儿的福分。” 送走薛老,皇帝唇角微弯,扫了一眼咧着嘴笑的姜旭:“说说吧,你做了些什么,让薛金虎这个倔老头都对你赞赏有加。” 她贵为皇帝,当初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说服他出山为她坐镇天下。 姜旭挠了挠头,老实道:“回禀圣上,臣应薛老要求,与军队将领们轮番比试,都赢了。” “昨日谢师宴上,薛老喝了满满八碗酒,醉后非要和臣比划比划……”姜旭神色惭愧,腼腆道,“臣喝多了不清醒,也赢了。” 皇帝目瞪口呆,随即失笑,挥手让人将早已准备好的战甲递给她:“这是朕年少在军中历练时穿的甲胄,衣衫内衬缝了软甲,刀枪不入,赐予你如何?” 姜旭眼前一亮,连连点头。 这是她前世不敢肖想的荣宠。她至今已改变了许多事情,一定可以把父亲从命运的齿轮里救出来。 姜旭挺直腰板走出殿门,殿外青云碧霄,天光大炽,大殿两侧需三人环抱的通天玉柱都好似矮了一截。 她自玉阶而下,赤色衣衫猎猎迎风,如天地间一抹最艳色的旗帜,是人心之所向。 宁瑞蔼拾级而上,与她打了个照面,却相见不识。 他苦笑,在使臣与宫人簇拥下迈入大殿。 “摧云,他可是个痴情种,你就不怕他将三素国的江山拱手让人?” 看到这里,祁星神女忍不住出声询问:“你完全可以将他的记忆抹去……” 摧云君眸光沉静:“他想赎罪。” 祁星神女稀奇道:“你什么时候这么有人情味了?” 祝昼嗤笑,白袍微动:“人情味?他明明是有恃无恐。” 摧云君嘴角上扬,清冷男声辨不出阴阳:“祝昼懂我。” 为君者,不得叛国。 折雨仙君显然想到了摧云君早前定的这条规则,脸上满是无奈:“好算计。” 宁瑞蔼长身玉立,身后侍从接过他解下的斗篷,露出内里玄色衣袍,其上绣着四爪金蟒,珍珠点睛。 “火轮国陛下,恕瑞蔼冒昧打扰,稍备薄礼,还请笑纳。” 皇帝淡淡扫了眼他身后使臣捧的几个紫檀木盒,精雕细琢,镶金嵌玉:“你贵为三素国储君,自不缺知冷知热的贴心人,为何非要求娶姜旭?” 她已代姜旭拒绝了他很多次,没想到他今天连招呼都不打直接来访,杀了她个措手不及,为免失礼,只好匆匆接见。 使臣将檀木盒递给宫人,宁瑞蔼垂眸不语。 皇帝蹙眉,玉质冠冕上金色流苏微动,不解道:“既相见不识,非情深意切,何必?” “确是本宫执念。” 宁瑞蔼垂眸,下意识摸上了脸颊。 转世轮回,重塑rou身,那抹扭曲的疤仍随着执念刻在他的灵魂中,每每想起都痛彻心扉。 少时回忆鲜活如昨,他与她之间业已横亘了千沟万壑,如今的她,更是将他忘得一干二净,连仇恨都不曾有。 九昼十二年。 那时的姜旭天真烂漫,热衷于抓着木剑到处跑,幻想自己是个锄强扶弱的游侠。 天空阴霾,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拍在林间落叶上,渗入沃土,滋润万物。 她执剑抱头,顶着雨抄山路回家,却在树丛里发现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半大少年。 他双眼紧闭,气若游丝,大腿上有个深深血洞。 姜旭做不到视而不见,赶在第一道惊雷炸响之前,哼哧哼哧将他拖到不远处的洞xue中躲雨避寒。 她给他喂水,掰了早上没吃完的烧饼,又扯了袖袍,掏出游侠标配的金疮药给他包扎伤口。 等她凑完小火堆正要离开,却听那人口中嗫嚅出一句:“别走……” 她思索半天,最终还是冒着雨下大回不去的风险,陪在他身侧:“好。” 洞外大雨滂沱,洞内火光渐暗。 雨水顺着石头缝隙渗入,终于,火光熄灭,石壁阴暗潮湿,哪怕是盛夏,寒意依然激起姜旭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等了将近一个时辰,雨声消弱,淅淅沥沥,这才起身离开。 朦胧中,他听见她大义凛然道:“在下有事,先行一步。少侠保重,江湖再见!” 少年迷迷糊糊地弯了唇角。 后来,他被亲信寻着,离开前,在洞口旁看到一个被雨水濡湿的灰堆,如丝如缕的黑烟自灰堆顶部逸散。 待他平安回宫,亲手用温水将染血的半截袖袍洗净,差人寻它的归属。 布料质感滑顺,用者非富即贵。 属下顺着这条线索暗中调查,这才得知那日在边境处救了他性命的,是火轮国将军之女姜旭。 彼时其父姜将军例行巡察,顺道携家眷赴边境一览壮丽风景。 然姜旭成天乱窜,将军待了几日,她便野了几日。 人人都说将军养的不是小姐,是只野猴子。 那日街坊瞩目,她浑身淋湿跑回驿馆,袖子还扯掉半只,露出藕节似的白嫩胳膊,没形没状的,挨了她娘亲好一顿骂。 他一直惦记着这恩情,想着无论如何都得还上,却碍于身份无法独行。每想一次,他对她的惦念就深一分,久而久之,竟成了他放不下的执念。 天不怜,九昼廿年,四国暗流涌动,三素皇帝被诊出罕见病症,欲于生前实现一统天下的宏愿,却遭储君激烈反对。 皇帝失望至极,将宁瑞蔼囚禁宫中,难商国事。 他只得艰难讨好,然解禁时,三素已与奇水、长庚二国达成协议,距离三军铁蹄践踏火轮,撕毁四国和盟,只等一个信号。 姜将军身死边境,不过是火轮国衰亡的象征,换成任何一位赴火轮边境巡察的将军,结局大抵都是如此。 然而三皇都没想到,火轮国异军突起,杀出一位彪悍女将,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身为副将冲在阵前,全然是不要命的打法。 他知道,她痛失双亲,一定恨透了三素。 前有孤女背水一战,后有薛金虎老将出山,拉开战线,将三军食水供给切断。 如此缠绵月余,三军将士弹尽粮绝,气势颓丧,节节败退,无奈退兵。 宁瑞蔼自认以怨报德,罪孽合该被刻在地府门前,引得千人唾骂、万人践踏,能讨来这第二世的苟且已是万幸,哪怕相见不识,也甘之如饴。 此战后,四国均元气大伤,维持了短暂的和平。 但三素皇帝身体每况愈下,征服三国的野心日渐昭彰,最终不得不使了最阴损的招数,重新挑起战事。 他设计令年迈的薛金虎葬于流民乱棍,火轮国民愤滔天,内乱频发,他又趁机祸水东引,放出迷雾,再次将长庚国拖下水。 而后祸事接二连三地发生,四国无一幸免。 九昼廿三年,他和她于战场重逢。 她显然是认不得他的,而他刚看到敌军打头的那抹英姿飒爽的身影,就认定那是她。 一如少时,惊才绝艳。 不同的是,这次,他们不再是受伤的少年和纯真的少女,而是储君与敌方将领。 两人缠斗许久,她的刀法纯熟,是从军营里摸爬滚打磨出来的,自然比他的花架子好许多,最后一刀避之不及,他被她划破了脸,血水浸染视线,伤口深可见骨。 战火燎原,黑烟漫天,杀了他,火轮国也许还有机会。 可临拔刀时,她犹豫了,暗箭穿心,大罗金仙下凡都未必救得回她。 他抱着她逐渐冰凉的身躯掉泪,就像眼睁睁看着自己期待许久的珍宝被打碎。 语毕,宁瑞蔼眼中酸涩,刻在灵魂上的疤在发烫。 “若果真如此,朕确实没理由不同意你的请求。” 听完宁瑞蔼许诺的“聘礼”,火轮国皇帝凤眸倾泻寒光:“但你口说无凭,总得拿出点诚意才是。” 4.祂 被皇帝下旨赐婚的第二天,姜旭就失踪了。 将军府众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唯独她父亲姜彻还算冷静,多少猜到点个中缘由。 在夫人殷殷期盼的眼神里,他挠了挠头,络腮胡乖巧垂下,准备亲自登门拜访薛老将军。 然而薛老将军比他还急。 老人家活到这个岁数,就差黄土盖脸,不知今夕何夕。唯一一个关门弟子却要受困于莫名其妙的赐婚,实在令他心寒。 皇帝不得不承认,是她低估了姜旭的价值。 薛金虎犯起倔来,谁的面子都不给。 老头儿束手往御书房里一坐,不喝皇帝敬的茶,不接皇帝递的菓,自顾自拢着白须摇头晃脑:“曦儿,你刚登基请我坐镇时说的话,言犹在耳。” “薛将军,我身为女子,深知女子在这世间不易……” 年轻的皇帝羽翼未丰,凤眼微垂,低眉顺眼地对他深深鞠躬,请求他出山。 “但我既已决心走这条路,就会坚守初心,善待臣子、护好百姓,望您不吝照拂。” 薛金虎捏着嗓子,阴阳怪气道:“怎的,现在翅膀硬了,初心就变了?” 皇帝被他嘲讽得哑口无言,目光闪烁。宁瑞蔼提出的承诺未及兑现,她百口莫辩,只好垂头挨训。 “旭儿非常、非常努力,有时候看她扛着一身伤我都心疼,就如同……” 薛金虎眼圈不自觉红了,连脸上的皱纹都在诉说着不满。 “为何如今你贵为皇帝,却想着将如此优秀的臣子推出去,嫁做人妇,囚于后院?” 如同雄鹰剪翅,鸿鹄落水。 眼前皇帝圆滑听训的模样让他眉头紧锁,难以忍受落差,失望至极,一挥袖袍,大步流星地离开御书房。 苍老的声音中气十足,掷地有声:“曦儿,背信弃义,非为君之道也,好自为之!” 皇帝满身萧索,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 火轮国众人不知道的是,和姜旭同时失踪的,还有屡次求婚的三素国储君宁瑞蔼。 只是这次,刀终于顺利地架到了他脖子上,她却等了许久,久到宁瑞蔼困惑抬眼,她的脑海里都没有出现那道提醒她“不可弑君”的清冷男声。 姜旭叛逆地放下刀,自言自语:“你不阻止,我还就不杀了。” 宁瑞蔼原已准备好死在她刀下,闻言满脸迷茫:“为什么?” 虚空倚坐在棋盘上的四位神仙:…… 祁星神女咂了咂嘴,拢紧水粉色披帛:“祝昼,你家这小姑娘真不懂事。” 若在此时杀了宁瑞蔼,多半能看到八风不动的摧云君输棋发疯。 他寻了吞海蛟八百年,眼前就有一条,还是归元仙君前段时间渡海归来,从雾海深处抓的幼蛟,若它旁落,在座的总得有人应摧云君的架。 看现在这局势,应架的那个多半是祝昼。 思及此,她转眼看向摧云君,却见他眼神晦涩,貌似云淡风轻,也不知暗暗在想什么阴招。 事实上他已经在做了。 “为何不杀?”摧云君一抹神识落下,附在姜旭身上,清冷男声在她脑海中响起。 这道熟悉的声音从未如此清晰,如同水墨画上一抹空灵天青凝作近处一汪清凌泉眼。 姜旭愣住,下意识反问:“为何要杀?” 宁瑞蔼以为她在和他说话,垂眸看了眼她手上寒光闪闪的刀,乖巧提醒道:“因为你不想嫁给我,所以……” “你闭嘴。” 姜旭冷冷地打断他,一个漂亮的甩手,宝刀入鞘,毫不留情地敲了他脑门一记:“本姑娘现在有事,账回头再算。” 宁瑞蔼光洁如玉的脑门上迅速肿起一个红红的包,他后知后觉地感到疼痛,摸了摸,倒吸一口凉气,却无怨言。 姜旭多看了他一眼,忍不住道:“你倒也不必这么忍气吞声,活像个被悍匪绑架的小媳妇——你的房间在隔壁,我付了钱的。” 她无心的话让宁瑞蔼弯了唇角。 他被她掳到了宫外,又取道山路,两人行了十日,现在他们在奇水国边陲小镇上的一处驿馆里落脚。 宁瑞蔼对她言听计从,临离开还乖巧地拉上门。 “等等!” 姜旭出声,自门缝里丢出一小瓶金疮药:“这药效果不错。” 宁瑞蔼颤抖地接过,托在掌心,揣进怀里,视若珍宝。 “为何不杀他?”待宁瑞蔼离开,清冷男声再度响起,语气不耐。 姜旭很聪明,尝试在脑海里与他对话:“原来你是活的啊。” 没头没脑的一句,听得摧云君气结。 他身为仙君,千万年来,情绪少见跌宕。冷嘲热讽偶有,郁闷气结甚少,也许是近日来为这些棋子的变数强按着性子,竟像被激怒一般,连手腕金练都开始躁郁不安。 折雨仙君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又看了眼水幕中突然坐下发呆的姜旭,似笑非笑地拍了拍他的肩。 摧云君顿了顿,默念清心咒,强行冷静下来再次开口:“回答我的问题。” “凭什么?”姜旭叛逆劲儿上来,存心气他,“我就不答。” 话音刚落,她脑海一阵刺痛,力度不重,仿佛一个警告。 “现在能回答我的问题了吗?”摧云君觉得自己的耐心在逐渐耗尽。 姜旭老实:“因为我叛逆。” 对方沉默半晌,久到月明星稀,姜旭脱了衣裳鞋袜准备翻身上榻时,他才幽幽道:“好吧。” 难道我刚才对祂太凶了?这一声竟莫名听出了几分委屈。 姜旭晃了晃头,疑心是自己的幻觉。 摧云君听着她的心声,唇角不自觉勒起。 祁星神女一眼就看到了他脸上莫名的笑意,抖了抖唇:“摧云,你不会在想下个杀谁吧?” 摧云君抬眼,笑容无影无踪,恢复了原来苍白的死人脸:“好,就拿长庚国开刀。” 祁星神女警惕:“这局长庚国被我调|教得固若金汤,别以为你上次使的阴招还能再成功。” 摧云君挑眉不语,好似心情颇佳。 祝昼君蹙眉,仔细打量水幕中睁着眼不睡觉的姜旭,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摧云,若你这局还暗算她,我不会放过你。” 摧云君闻言,眸色黑沉如死水一潭,没好气道:“也不看是谁放过谁。” 两人双目相接,火花四溅。祁星兴奋拍手起哄,又被折雨仙君无奈按住。 水幕中,睡不着的姜旭突然起身,暗骂一声:“这小子!” 睡梦中的宁瑞蔼迷迷糊糊被挖起来,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嘴里咕咕哝哝地唤她:“阿旭……” 阿旭?她和他有这么亲密吗? 不等姜旭询问,宁瑞蔼以为是梦到她,竟哭了起来:“对不起,对不起……” 姜旭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放下他的衣领,伸手为他抚平:“你是怎么认识我的?” 宁瑞蔼一怔,悚然惊觉这不是梦。 好险。 他时刻记着仙君的善意警告:轮回后不可将前缘告知他人,恐遭反噬。 他擦了擦泪,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答案:“少时远游,见过姑娘一面,惊为天人……” 姜旭狐疑:“在哪儿远游?” “两国边境。”宁瑞蔼为自己捏了把汗。 “哦……”姜旭在他榻边坐下,“几岁?” “二十……”宁瑞蔼怔愣抬头,这一世的苦难还未发生,他贪恋这份静谧,竟想永远这样下去。 如果他不是储君……如果三素国…… “为君者,不得叛国。” 仙君的提醒幽幽响起,脑海刺痛排山倒海涌来,宁瑞蔼脸色苍白,冷汗涔涔。 “我是问你那时几岁……”姜旭蹙眉不满,却见他貌似十分痛苦,下意识伸手过去扶住他的肩膀,“你怎么了?” 宁瑞蔼痛得说不出话,只小心抓了她的袖袍,紧紧攥住。 姜旭垂眸,任由他抓:“算了,那我不问了。” 她静静地坐着陪他,想了想,又上下打量他微微颤抖的身躯:“看你高高大大的,怎么跟病秧子似的,就这还想娶我?” 疼痛减退,宁瑞蔼虚弱抬眼:“刚才不小心触犯了规则。” “哦?”姜旭奇了,“祂怎么你了?” “谁?”余痛未消,宁瑞蔼的大脑转不过弯来,愣愣地反问。 “那个狗屁规矩啊!”姜旭扶他躺下,给他掖了掖被角,“特别烦,以前老是阻止我……” 阻止我杀你。 她不经意间垂眸,看到了宁瑞蔼无辜的眼神,兀地想起前世,他脸上那条贯穿左眼与鼻梁的刀口,深可见骨,是她的杰作。 每次想起前世结局,她都心有不甘。 但如今看到他虚弱苍白地躺在面前,她突然一点气也没有了:原来他长这样啊……还蛮好看的嘛。 “答应我,动谁都别动火轮国,”她恶狠狠地揪着他的衣领警告,“否则你这张俊俏的脸蛋会被我毁容。” 她说完便起身离开,没注意到宁瑞蔼骤然紧缩的瞳孔。 “仙君,她好像知道……” 他感到刻在自己灵魂上的疤在发烫,暗处滋生窃喜包裹了他。 如果她知道前世过往,那是不是代表着她就是她,而不是转世的躯壳、烈火的余烬? “她不知道。”清冷男声淡淡响起,无悲无喜。 5.失踪 姜旭回到房里,刚坐下喝了口水,就听清冷男声幽幽道:“接下来有何打算?” 她起身把外袍脱下,随手搭在床头,困意上涌,脑袋空空:“不知道。” “你会嫁给他吗?”声音里有隐隐的期待。 如果宁瑞蔼能顺利娶到姜旭,这局棋就…… “不。”姜旭皱眉,翻开被窝爬进去。 棋子如此不称意,摧云君不耐追问:“不是说他好看吗?” “他好看我就……我什么时候说过?”姜旭敏锐地察觉到重点,“你窥探我的想法?” 摧云君不语,姜旭烦躁地扯着被子卷成一团:“别这样,很恶心。” 片刻后,摧云君抿唇,默默将附在她身上的那抹神识封住。 翌日,姜旭起了个大早,一脸阴沉地坐在宁瑞蔼床尾,盯得他毛骨悚然。 “我不嫁,”她直言不讳,“我原想杀你。” 宁瑞蔼靠在床头,身形略显消瘦,额头上的肿包敷了一晚上药,已然消退,只残留了一个淡淡的红印。 他摸摸鼻子,低眉顺眼:“我知道。” “那你还!”姜旭俯身将双臂撑在他身侧,直勾勾地瞪他,“就不能换个人娶?” 她还没做上将军,这样下去,她很可能再次变成没爹没娘的孤儿。 都怪他,她狠狠剜了宁瑞蔼一眼。 她靠得太近,宁瑞蔼下意识止住呼吸,反应过来后委屈瘪嘴,双眸汪了眼泪,小声反驳:“我就喜欢你。” 姜旭吃软不吃硬,见他泫然欲泣,她的态度逐渐软下来,起身别扭地移开眼:“你哭什么?” 宁瑞蔼的表情更委屈了,活像一只落水狗,可怜巴巴地要她救:“那我不哭了。” 话音刚落,他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姜旭手忙脚乱地给他递绢布,懊恼地抓了抓头发。 三素国储君前世不是这性格啊……难道她重生改变的那些事,间接影响到了他? 也是,前世他没求婚,见面还和她打架呢。 姜旭一拍脑袋:“要么咱们打一架吧,谁打赢了听谁的。” 他又打不过她。宁瑞蔼红着眼眶:“你想打我可以直说。” 好不容易扯的借口在他期期艾艾的眼神中不攻自破,姜旭更烦躁了:“那怎么办,你不退婚,我就做不了将军。” 要不还是把他杀了吧……姜旭犹豫地瞄了宁瑞蔼一眼,却发现他正好也在看她。 宁瑞蔼眨眨眼,想起年少时她说过的话:“咱们浪迹天涯好不好?” 这总不算叛国吧。 姜旭古怪地瞥他:“那也得等我做上将军。” 宁瑞蔼不明白她为何执着于做将军。 “唉,说了你也不懂。” 姜旭顺手把他的衣服捞过来,扔到被子上:“麻溜起床,咱们去奇水国皇城。” 薛老将军有一孙女,宠爱有加,芳龄十八,名唤白驹。 九昼十六年,薛白驹于奇水国游玩时,恰逢状元郎牧霈御赐游街,芳心暗许,回国后嚷嚷着要嫁给牧霈。 一厢情愿倒罢了,那状元郎却也喜爱薛白驹的活泼大方,很快来信求娶薛白驹,但顽固的老头儿坚决不同意心爱的孙女远嫁,牧霈遂陷入两难,最终竟决意私奔。 薛老气血攻心,缠绵病榻月余,落下病根,又于廿年强撑病体,出兵拖垮三军,战后日渐昏聩,晚景凄凉。 她得他提携之恩,若此行能规避薛老暮年悲惨的源头,遏制四国混战最好。 如今变数多起来,必须尽可能防患于未然,但赐婚确是她始料未及,以至于原定行程硬生生提前了半个月。 好在她准备充分,带的银两足够两人租住客栈,但这样一来,吃饭就成了问题。奇水国鱼虾鲜美,难得来一趟,她可不想成天啃粗粮饼面。 要不…… “你晚上和我一起住吧。” 宁瑞蔼瞳孔地震,脸颊绯红,说不出话来。 姜旭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转念一想,她在军中又不顾及男女有别,理直气壮道:“就这么定了!你现在是我的俘虏,吃我的,用我的,理该听我的。” 我也没说不听啊……宁瑞蔼红着脸,心中窃喜,使劲遮掩也挡不住脸上笑意。 水幕中,两人逛进一家酒楼,河鲜海味,把酒言欢,看得四个神仙直皱眉。 事情的发展捉摸不透,就算是神仙也算不准这局棋未来的走向。 不止姜旭和宁瑞蔼这两个人有前世记忆,随着时间推移,那天喝了同一锅孟婆汤的人逐渐藏不下去,露出端倪。 “要不把他们的记忆全抹了?”祁星神女喃喃道。 “他们这么走下去,到最后未必能分出胜负。”她可不想领先一局的摧云君躺赢。 她特别想看他得不到吞海蛟发疯的模样,忒有意思。 祝昼看向火轮国内属于自己的棋子们,在其中一个青年身上顿了顿,又移开眼,看向还在奇水国逛吃的姜旭:“这孩子是不省心。” “折雨,你怎么看?”抹去凡人记忆这种事,还得以他的意见为准。 “我倒觉得这样有趣,横竖奇水国一直都是放养,赢的两局也是纯粹侥幸罢了。” 温润仙君似笑非笑地瞥了眼身侧冷着脸的摧云君,他手上缠的金练噼里啪啦闪烁:“摧云,你说呢?” “他?他巴不得全抹了,好唆使宁瑞蔼一统天下呢,”祁星神女狠狠皱着鼻子,“我反悔了,不能抹,还是这样好。” 摧云君心不在焉地点头:“嗯嗯,不抹。” 他忍不住在想,晚上姜旭要怎么睡觉。 还能怎么睡?当然是宁瑞蔼睡地板她睡床。 钱可是她花的,花得心安理得,花得毫无负担:“宁瑞蔼,我给你铺了草席,还垫了两床被褥,不算亏待你吧?” 宁瑞蔼心里欢呼雀跃,努力压下上扬的唇角:“不算。” “那就好。”姜旭大被一盖,自会周公去。 宁瑞蔼坐在地上望着床榻上裹成一团粽子的身影,嘴角的弧度愈发明显。 “别忘了你的任务。”清冷男声淡淡响起。 宁瑞蔼神色黯淡,轻手轻脚钻进被窝:“仙君,我知道。” 半月后,奇水国如期放榜。 牧霈的名字赫然在榜首,姜旭远远瞧见皇榜下一群商贾将学子团团围住,个别霸道的姑娘甚至直接拖着合眼缘的回家强嫁。 算算时日,状元郎御赐游街就在这两天,她该如何阻止这二人会面呢……提前把薛白驹绑了,还是游街时把牧霈绑了? 牧霈万众瞩目,绑他易露马脚,届时若奇水国不满,恐引起战事。 宁瑞蔼见她一直看窗外,好奇地跟过来看。 客房内一时无话,两人在窗边静静地伫立许久。 “宁瑞蔼,”姜旭侧头看他,这段时间朝夕相处,她发现他性格温和,聊得也投缘,“你退婚吧,咱们还能做朋友。” 她看着他光洁如玉的脸,伸手摸了摸他的左眼,顺着鼻梁往下划到颊侧:“我不想伤你。” 宁瑞蔼对她偶尔的亲昵很受用,脸颊蹭了蹭她的手心,灼烧他灵魂的疤被她微凉的手指安抚住。 仙君说她不知道,但他觉得她一定知道。至少冥冥中有残留的碎片,在斗转星移中时不时露出端倪。 可他不能说,也不敢说,生怕让她知道以后,两个人连朋友都做不成。 倒不如像现在这样心照不宣,也好过反目成仇。 姜旭长叹一口气,宁瑞蔼这人对她有求必应,唯独娶她这件事,始终不肯松口。 她实在没办法了,只得低声道:“瑞蔼,不要恨我。” 宁瑞蔼垂眼:“你也是。” 还没等姜旭捉摸透他话中之意,兀地有人破门而入,身着玄色甲胄:“少主!” 姜旭被宁瑞蔼的人带走时,远远望见奇水国主街上人头攒动,喜炮震天,遍街张灯结彩。 状元郎头戴乌纱帽,身着青蟒袍,手捧皇圣诏,足跨朱鬃马,前呼后拥,旗鼓开路,欢声雷动。 “小姐!你去哪儿啊?饭还没吃呢!” 走廊里响起丫鬟叫嚷,一道活泼如小白驹的身影自客房窜出,与姜旭擦肩而过:“去看那状元郎!” 火轮国,姜旭失踪将近一个月,有人坐不住了。 “姜叔,旭儿失踪,你怎么还坐着喝茶?” 宋晷景,相府幺子,颜如冠玉,风姿卓绝,年纪轻轻就已在朝堂上叱咤风云,老谋深算连宰相本人都自愧弗如。 唯有一个缺点,遇到姜旭的事就少根筋。 “贤侄,我不喝茶,还能做什么?”姜彻拈着小茶杯,翘着兰花指,呲溜一下干了一杯,“要不咱们去喝酒?” “姜叔是担心旭儿回来就失去自由,所以故意拖着不去找么?”宋晷景蹙眉。 姜彻的络腮胡颤了颤,打着哈哈:“贤侄,旭儿这孩子有她自己的想法……” 姜旭去之前专给他留了信,金银细软带的充足,再加上一身蛮横的功夫,他几乎不担心她会出什么事。 何况那三素国储君同时失踪,保不齐就是姜旭绑的,届时两国皇帝雷霆之怒,他可收拾不了这满地狼藉。 更何况宋晷景的心思也不单纯,虎狼环伺,他倒宁可女儿趁机多出去转转,长长见识。 “将军!”将府守卫窜进前厅,匆匆跪拜,“小……” 话到嘴边又顿住,硬生生转了个调:“小的有要事禀报!” 宋晷景长眸一眯,乖觉起身告退。 带他离开,姜彻急忙将守卫扶起,暗道不好:“出什么事了?” “小姐!小姐真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