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 - 经典小说 - 江湖夜yin雨(武侠 高H)在线阅读 - 佛剑犹腥

佛剑犹腥

    

佛剑犹腥



    丹枫山庄处处都是石,都是水,高大的枫树将山庄隔成一块块被撕碎的天幕,繁星之下,灯火浅照。妙月忘情时抓不到床单,只是拍打出一片水花。天幕下他的身影晦暗不清,却给她半醉半醒的愉悦,长发浸润在浅滩边,沉浮纠缠。从水潭里到热水桶里,今天离不开水了。

    到了热腾腾的床铺上,妙月仍敞开着腿,媚红的花xue往外吐着水,张合着白浊,兰提看了一眼:“不会肿的。”妙月遮住眼睛:“当然啦,妙月很经cao的。”他慢慢清理着一切,替她穿上衣服:“我知道。”

    兰提在妙月耳边低声道了一句。

    妙月推开他:“你看你这不值钱的样子。”

    她趴在枕头上:“傻瓜啊。我当然喜欢你了,还问。”

    兰提的酒量妙月不清楚,想必还可以,难道是不醉也可以装疯吗?他确实今晚也有点疯劲,打发了商艳云去睡觉后,再谁都看得见的地方,他摁住了她。妙月当时假意装了两下,其实还是欲拒还迎,在他怀里八面来风的地方,不知道怎么样的就到了水潭里。当时她笑着说好涨……

    喝多了的人都不太值钱,妙月此时便亲着他的脖子,她其实已经很困了,但还想要兰提给她讲个故事,就是撒娇。

    兰提闭着眼睛,刚想说话。妙月就捂住他嘴:“不要说什么背上有个缸,缸里有个死人的故事了!”

    兰提又想了片刻:“想出来了好多类似的故事。让我想想。”

    “有一个老掉牙的。丁悯人的传说。”

    “你的剑?”

    “是啊。万钧原本是丁悯人的剑。有点太老了,你是不是听过?”

    “没有呢。近年云露宫诚心归隐的侠客们一身病痛,没心情讲故事啦,我听过的只会比你的还要老。”

    “丁悯人说老,其实也不过是几十年前,曾爷爷那一辈的人。江湖武学门阀混战,像丁悯人那样出身草芥,无门无派,无父无母,却能技压群雄,一时豪杰的人,注定是要被武林盟被记住的。”

    “啊……好厉害!”妙月立刻支起身体。

    兰提的声音好像也没那么平稳了,他向来冷静自持,在讲到丁悯人的时候,睫毛微微颤抖着。

    “有人说丁悯人是天降武曲星,也有人说是某位剑侠的转世,更夸张的是说丁悯人出生时嘴里就有干将莫邪铸剑留下的铜铁。出名也出得很奇,当时武林中兰家气焰太盛,不会推家族少年参加青衿试,故而少年里名声最响亮的是九雷岛的白鹤,顾名思义,出刀如白鹤亮翅。”

    “白鹤有一册专门的刀谱,进了藏经楼。我观摩过,和九雷岛的拳法掌法异曲同工,有兵器和无兵器的武学你我皆知天差地别,能融会贯通,他是天才。”

    “白鹤不喜欢有人挨他的身,不喜欢看到乞丐乞讨,不喜欢看到菜贩卖菜,不喜欢看到弈客对弈。他所到之处,需要地面一片叶子都没有那样洁净,他饮用的水必得是天上雨水,超过十二个时辰,就不喝了,若没有无根水,就喝地底之泉,但泉水得他独享,他只喝那一口井的水。所以他来参加青衿试,累死了三匹送泉水的快马,那年无雨。”

    “听风楼喜欢装模作样的天才,那会有很多东西可写。阅读早年手卷时,听风楼探子的喜悦心情溢于言表。那时有很多人有怪癖,我的先祖喜欢戴金饰,曾祖更喜欢扎满头辫子,作夷人打扮。天都剑峰掌门酷爱自己铸剑,铸出来的剑形如银鱼,一时银鱼畅销,银鱼剑滞销。净山门的掌门喜欢于每月十五前往花楼观赏模仿最年轻的花娘跳舞……当然,我认为他只是单纯好色。”

    “所以,一个喝水挑剔的白鹤少侠,自然是风骨不凡喽。”

    妙月深吸了一口气:“人要出名,先得给自己编个怪癖,我也得给我想想,比如我一天能吃六十个小杏子,怎么样?”

    “可以,我让薛若水帮你宣传,杏子仙女应妙月。”

    兰提被妙月推了一把:“讨厌,你接着说。”

    “白鹤出行街市,都有人帮他开过道,他才走。不过那日开道开得不太干净,乞丐、菜贩、弈客都在。白鹤心有不喜,乞丐上来讨钱,菜贩前来卖菜,弈客举着色子要和他来一局,白鹤孤傲,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合,既然下手不开道,他就用刀开道。刀出鞘的瞬间,镜子反射出四道血光。”

    “镜子大开大合,从来都没有乞丐、菜贩、弈客。有的只是一个人,千变万化。白鹤亮翅,而天地如同囚笼,无处可逃。白鹤被划烂了——”

    “脸?”妙月急匆匆发问,“手筋脚筋?”

    “钱包。”

    “他被拿走了五文钱。昨日白鹤吃面,没有付钱。”

    “这是丁悯人的第一次亮相。”

    妙月激动地一骨碌爬起来:“原来是这样的一位英雄豪杰!怎么以前没人告诉我呢?”

    “丁悯人擅长变脸易容,入主过听风楼的幕后,那时听风楼不仅仅是情报组织,还是行侠仗义的刺客组织。有人发单子,就去接。不过丁悯人不擅长拉拢人心,而听风楼的幕后又实在庞杂神秘。没有利益的行侠仗义,自己做可以,带一帮人做就显得有点傻。领头之人过世后,听风楼有意涂抹这段历史,刻意消解遗忘不为名不为利的过往。再如雷贯耳的人,几代过后,声名就那样弱了下去。”

    妙月气得捶床:“太过分了!”

    “其实也是因为丁悯人没有明确的形象。乞丐也罢,贵客也罢,都扮得了。人们甚至不知道此人的性别,提起丁悯人,就是丁悯人。丁悯人可能是一个人,也有可能是一群人。没有特点,便无可宣传。”

    “我幼年时,父亲说他有丁悯人的万钧剑,等我达到他心中标准时,他会赠予我。我那时才意识到,丁悯人存在过,不仅仅是故事,而是活人。”

    妙月瞠目结舌:“所以……”

    “所以你刚开始学剑时,用的是他的剑。”

    妙月不知道该说什么,心头猛地震了一下。

    妙月虽觉得万钧沉重,但它的沉和重并不影响它是一把绝世名兵。新手妙月用此剑,对剑道的敬畏也愈深,因为轻率而犯的错误也更少。

    她低下头,道:“之前五小姐告诉我,兰家的接剑仪式就是求婚的意思,我琢磨过,是不是你把万钧给我,也是那个意思。可我不知如何开口,你又从来不提。现在想,似乎……旁人初学剑,总是木剑铁剑,你一出手就是这样宝贵的名器……”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兰提将自己的额头贴到妙月的额头上:“我知道你不喜欢丹枫山庄,你不愿和这里牵扯太多。但是丹枫山庄的底蕴在这里,这里是我家。你都到江湖上来了,就要尽其所能让你看遍武林。”

    妙月感受着他的呼吸,忽然来了兴致:“走吧,带我去你家的藏剑阁。藏了不少别人的宝剑吧?”

    那地方她曾去过的,兰携向宣天妩求婚的地方,有一座巨佛镇楼,七层宝塔,层层刀光剑影,被红布遮掩,欲盖弥彰其中的乱哄哄的血色疯事——都被镇守了。

    只是妙月一时突发奇想,她以为能随意黏着兰提,两个人手牵手踱步,却想不到怀宗楼戒备森严,到处都是沉默的守卫。他回任家主后,以前的布防也回来了。兰启为之死引起了sao乱,他延用旧制,而兰窈执行下去,绝不会打一点折扣。

    兰提的声音不大不小,妙月听得到,所有的守卫也听得到。他清楚这里每一把剑的来历。

    剑的主人来自不同的地方,有的剑主散尽家财,帮扶乡民邻里,穷困潦倒,剑身朴素。有的剑主三十年苦行僧一般到处匡扶正义救济弱小,油尽灯枯,剑身纤细。只是他们没有开宗立派,铸剑本身也很普通,不足以进藏经阁。

    武林盟主里敬重爱惜侠义精神的人会去收集这些兵器,写下小传。汇编在此处,亦被好好珍藏。

    不爱惜的人自然也有很多,兰曾便没有这个心思。妙月瞟了一眼兰启为的架子,兰提预知般:“我父亲藏品颇多,大伯以前的战利品归给他,更多了。”

    “战利品?”

    “是。”

    妙月厌恶地皱起眉。兰提了然般嘲讽一笑。

    接下来,兰提变戏法一样从身上取出一物。妙月疑惑地看了一眼。

    是符牌。

    行走江湖,住店买马,都用得着此物。早上星生敲她的门,她才知道她没有,而且她需要。

    “这种符牌往往都是父母给孩子,师父给徒弟。我是丹枫山庄的兰提,符牌背后就理所当然是我家的纹饰。我的家纹给你用合不合适,我考量了很久,最后背面还是留白了。”

    藏经楼里守卫众多,可都在尽忠职守地沉默。

    妙月点了点兰提的手心:“你的符牌能给我看看吗?”

    兰提解下腰带上的符牌,递给妙月。背面是蛟兽盘踞,丹枫缭乱。

    月老的声音又回荡在妙月耳畔:“武魔剑虐,锋从磨砺出,血浸恨杀,病向骨中直。怨气重,杀气重,算计重,魇梦重……”

    家族誓言如此,他怎么逃脱百年噩运呢。妙月头疼,她将符牌还给兰提。她也转身看剑架,下方的名标是——兰提。

    剑架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你以后会在这里放万钧剑吗?”

    “不会。”

    “万钧是剑侠丁悯人的遗物,它不属于我。我离开家时,都没有带走它。我觉得这种名剑,无论是谁用,都只是借用而已。斯人已逝,并不代表主人的气息远去了。万钧会去藏经楼,供武林盟后世瞻仰。”

    兰提轻轻地说着,眉毛却拧了起来。他心情不佳。

    “父亲赠我万钧剑,不仅是因为它名气很大,还因为它的名字是万钧。万钧之责,肩挑于身。如此重担,逃避起来很困难。”兰提的语气变得越来越古怪,怎么听怎么不是心甘情愿的。

    “在丁悯人那里,它是雷霆万钧的意思。”妙月闷声提醒他。

    “悲天悯人,倚剑寻尺。举非忠非孝之贼,推不公不义之事,雷霆万钧之怒必降于身。”

    妙月复述给兰提听,几刻钟之前,他告诉她的。

    妙月提醒他:“你父亲强行赋予万钧新的含义,扭曲前辈的意思,是件恶事。”

    她声量压得极低,兰提仍担心地看着她。他急匆匆带着他离开,丹枫山庄的弟子目送他们的背影。

    兰提到了无人的地方,顿了一下,才慢吞吞道:“父亲强行赋予万钧新的含义,让人喘不过气……”

    他原本大概并不想说喘不过气。

    妙月可以感觉得到,她情不自禁替他补充了:“让人恶心。”

    她又一次失言,可这次她是故意说出来的。她一向都讨厌兰启为,她没见过他,没见过他的任何一个笑,没听过他的任何一句话,却仍然从他生平的片段中判断出了他的为人。之前她在兰提面前说他死了更好,兰提没有生气,所以她又有了肆意表达的冲动。

    今夜是最好的契机。不是吗?她入了他的梦,她一向知道他对他母亲的爱恨交织呀,一向知道他不喜欢当武林盟少主更何况武林盟主,梦中他无处可逃,现实里他却有她。他还有什么心结呢?刻度表停在八十了,他的心结难道不是只剩一个了吗?

    兰启为。

    她既然想把这个人牢牢地抓在手里,绝不能让他自己跑了,就狠心一些,带他离开那团污秽不堪的泥沼,也许,也许……

    兰提愣住了,他震颤于这个表达。

    妙月没有等到他的任何反驳,他只是点了点头:“你说出来了呀,是这样的。”

    兰提的声音轻得像一粒尘埃,“我极力避免去评价至亲之人的是非功过,我已经极力避免了。”

    妙月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他已经死了。你再也不用害怕失去他。”

    “他一直把你带在身边,每天都让你不高兴,他把所有莫须有的压力都放到你身上。你只是怕失去他,才不敢忤逆他,你从来都不觉得他做对了,不是吗?”

    兰提的睫毛扑动着,眼中的光忽明忽暗。

    他终于如梦方醒般挣扎过来,他朝妙月嘘了一声:“我们还是回去说吧。”

    妙月急了,她甩开他的手,亟待要继续说下去。她却听到他的声音。

    “妙月,你想说的我都知道。”轻飘飘的语气。

    “我不提,只是不想我的前半生显得太一文不值。”

    妙月愣了,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透骨凉。

    “我家的燕门有东西两座,密林高树,无不壮观,无数蝙蝠巢居于门下林间。三丹剑传承至今已经有两百年光阴,祖先兰淇从骑着青驴的老人手中得到它的初版剑谱时只花费了两个馒头,而后他骗了武林同僚很久,他用这种天残地缺无法和众多心法兼容的剑法骗走了兰家多少代年轻人的生命。一个商人,他怎么可能创立门派呢?这个巨大的谎言,家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是有人在乎吗,有人会主动提起吗?雄踞武林的时间已经太长,付出的代价也已经那么多了,再揭穿,有什么意义。三丹剑,反正,很厉害。”

    妙月抿着嘴唇,她肋骨处一抽一抽地疼。

    “这里已经有四百一十二把剑了。它们不能是一文不值的。哪怕一下雨,整座藏经楼都是铁的腥味,朝四面八方蔓延,它有话要说!但是,不能让它说出来。”

    “我的前半生,它也不能是不值得的。更何况父亲他对我那么好,把他赠与我的一切都拿走,我还剩什么,我还能站在这里和你说话吗?”

    妙月一把搂住兰提单薄的肩膀,她将他搂得很紧很紧,好像他马上就要化成锈铁色的尘烟散落在人间。

    妙月抓紧了兰提的衣襟,她默念着一句话:再也别让他想起来他的恶心,再也别让他想起来他的错。

    她抬起头,却看到他的刻度表清晰地到了九十。他只是埋首她颈间,不发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