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 - 言情小说 - 火不灭在线阅读 - 拾玖 机巧

拾玖 机巧

    “清风会。”

    应传安习惯了他这没头没尾的交谈作风,听到字眼能自行补全,深思良久,渐渐回忆起来。

    此事可以追溯到初春时节。冬湖乍暖,春风初回,酒萦花系。长安大兴游园踏青,懵懂幼儿旷野上飞纸鸢,满长安艺高才足的词人墨客趁时持笔。因隆冬边境狄夷作乱而压抑许久的朝廷也随之活络,帖柬频传,若赶上哪日桃花开得旺,京内外一日合能组百场宴游乐事,珍筵狂游,场列繁次,宾客如云,应传安自然在受邀之列。

    她初来乍到,又年纪尚轻资历浅薄,不宜过多推脱,也去了几场,就当认认这边的地势了,全程浑水摸鱼,唤她对句她头疼劝她饮酒她风寒,贵在参与,重在来了,总算少有人上来酬她,难得清静,不过确实不够厚道,不值一提。

    除了清风诗会。

    她大概猜到究竟是指什么,但顾忌到万一有差她多自曝出些事,便明知故问:“京兆尹郑远所攒的蓝田清风野宴?怎么了?”

    “没怎么。那场我也在。”他在踹地上的树叶,把一地的叶子集成堆,不亦乐乎,似乎真的没怎么。

    应传安脑子停了会儿,“……殿下那时不该在颍川吗?”

    “你以为我会一直待在颍川?”

    …也是,这人年少尚在宫闱中都要没事出来晃晃,放飞出去那还得了,怎么也得河东河西上北下南转转。

    “有些事还须亲厉。比如酒还是沪州的好,纸还是宣城的佳。再比如应拾遗竟然也血性得很。”陈禁戚不经意地摸过自己的腕骨,意有所指。

    好,真是那件事。

    应传安侥幸不成,只好坦然道:“辱我庭户门第,自要辩之驳之。”

    “对他郑远是辩之驳之,对我可不止。”

    “…我又怎样对殿下了?”

    陈禁戚慢吞吞抬起右手,衣袖滑落,露出线条明晰的手腕和小臂,养尊处优的身子,哪怕长久习剑也白的润透,白璧无瑕…不,白璧微瑕。

    略浅于肤色的一指长的疤痕,从无名指的指骨延伸到微突的桡骨,在阳光下才能清楚看到。

    这她还真没注意过。应传安哑了一会儿,轻轻扣住他的手腕细细看过,难以置信道:“这是我弄的?如何弄的?”

    “……”

    *

    清风诗会。宴于郊野清风亭,亭边不到一射之地便是同名的楼阁,两处清风莅江,高树芳芷,山峦陈次,新花漫蛱蝶散,全然的诗中春景,甚宜以景赋诗。

    京兆尹郑远设宴,名士广邀,胜友如云,上宾合于亭,次者登阁,末者行江湄,裀補千里。

    应传安应邀游清风阁,阁高十五丈,登极高眺,高惊寒惧,不宜久留。她拾阶而下,楼梯短窄,还需边扶栏杆边笑盈盈地同来往的半生不熟的诸多宾客互慰相道,着实艰苦,走一半遭不住这心神体rou的双重折磨,她择了人稀的一层停住。

    这是第二层,她低头数上来。心道难怪人少,这处南边的江湄景致全被清风亭遮住,只能见到八角重檐的亭顶和时不时被风掀起的华帘,确实没什么好看的。

    要的就是没什么好看的。应传安独倚阑干,亭内言谈依稀入耳,或清谈或赋诗词文歌,她饶有兴致地听那有一搭没一搭的字词。

    亭中人谈?的诸多贵客全然不知亭外事,饮酣聊畅,亭外春游登楼之人不知亭内究竟是来了什么人要这般遮蔽,乃至垂帘合帐,掩避如此,但都心领神会,有意绕开,应传安听了片刻,觉得差不多了,也准备离去,直到听到某个字句,行不得走不动。

    她默了许久,怒气在心里积压到了极致,连下楼的功夫都等不得,从髻上抽了只钗子掷向主座,再是说了什么,她自个儿都记不太清。

    现在看来确实怪异,这般冲动的举动,她事后竟然没受到半点反噬。

    应传安环住他的手腕,指腹从腕上的伤痕抚过,这处算是新伤,估计直到春分田猎才长好不久,陈禁戚被摸得发痒抽手,她便放开了,看着自己空掉的掌心,轻声道:“竟然是我吗。”

    难怪初遇时他可谓咄咄逼人,她都给人留这伤痕了,机缘巧合下是她活该。

    “殿下是去做什么的?”她收手拢袖。

    “做什么?诗会还能做什么。”

    他收到请帖时人在渭水附近,郑远试着给他递了帖子,但也没想到他真的会来,荣幸之至,乐极设座,奉为座上宾,坐南向主位,而除了一亭权贵,外人不可得知。

    郑远心里算计什么陈禁戚清楚得很。现下大多人都和他揣了同一个心思,只是少有人能在来前表投诚诋朝政。

    机不可失,郑远不会放过,春和景明,当着洋洋春水,一众宾客不约而同地开始了高谈阔论吊古伤今。世人皆知天家二位不合,在颍川王面前言辞间多贬时政,于皇帝那红火的在这少不了被嘴上几句,直任右拾遗的应传安首当其冲。

    谈及陇西应氏,那能说的可就多了,若再将其同时政结和,更是能延伸聊及前后三十年,话题霎时从诗词歌赋偏离

    “好歹盛极一时的将门世家,而今门中砥柱竟然是个谏官,只会点射艺的花架子,”有人搁下酒盏,感叹道,“还'谦谨宛慎',我看是贤良淑德,也不知用这词夸的是什么意图,祖辈皆是马上征伐的铁血角色,如今却是当起……唉。”

    “话虽如此,她父亲应平休倒是个人物,确有统兵才略。不过到底是应氏旁系,出身缺了底蕴,止乡野村夫之流,难登大雅之堂。”

    “也是……但她们家这支,其实算是现在应氏里头最显赫的一支了。却也不过如此,应家可是真倒了。”

    陇西应氏好比诗中王谢,将其兴衰荣辱当做茶余饭后的感慨也不是少见的事,但顾忌到天子明面上器重,这么明嘲暗讽的还是头一遭。席间耳目暗传,议论纷纷,时不时往主座上偷偷觑一眼。

    好,一眼看去根本不见座上人,只有琳琅的各色茶盏酒樽,其人隐在流光溢彩的陶瓷和金玉后,莫说表情,连是不是本人都看不清。

    “如今新幡再立,”郑远犹豫再三接过话头,和台下的谁对过眼神,“立起来的可就是宋家了。”

    “宋家可是人才辈出。”有人立马附和,“同样是前朝望族,宋家现在可蒸蒸日上着呢。”

    一褒一贬捧高踩低,就差把宋家想投诚写脸上。就这话术糊弄傻子呢。但他们看起来都干劲十足,势必要给他留下刻骨铭心的印象。

    陈禁戚不出声,席间察言观色一番,话语也越来越小声,直至完全寂静。

    “诸位怎么不说了。大好春光,不期珍筵,该畅所欲言。”陈禁戚终于放下玩了老久的杯子,抬头问道。从语气上来听似乎对满场噤声很诧异,面上来看却不然,“还是说在亭内无心赋诗吟词?不若去亭外走走。”

    气氛冷到了新点。

    “哎。”郑远站起来,抱拳笑道,“殿下莫怪,亭外多草莽野流之辈,实在有煞风景,怕是会冲撞到您。”

    “草莽野流之辈。”他轻声,“你是指应氏那种?”

    话音未落,一道银光抛来,破空凿风,满桌琳琅当啷响,杯盏滑落,霎时落地碎成乱琼,尖哑难听。力道之大,最后还能深深杵进桌面,银簪梢尖的红玉小珠仍在发颤,锐鸣声声。

    “……”

    “………”

    刺杀?意外?

    亭内愣了一瞬,才慌乱起来,见到高处那位的动作后又彻底没了动静。这是通感带来的绝望。

    陈禁戚甩了甩手,鲜血随动作洒了一案,又再次从伤口汩汩流出,从手腕到指尖,染红了整只右手,触目惊心。

    他低头用衣角擦了擦掌心,没有痛呼没有怒喝,甚至表情都没什么变化,好像刚刚那么大动静没发生过似的,只是将还在流血的手掩回袖中。正因为他没什么反应,让一圈人都不敢看向亭处的不速之客,偃笑息声,只能听见春风掀帘的肃肃声。

    “当然不能是指应家。”亭外传来的是女声,如此提高音量,声色还是清宛从容,“论起草莽野流之辈,席中任何一位贵人的德薄望浅都是我应家高攀不得的。”

    背后嘴人归背后嘴人,叫正主听见就是另一回事了。

    站在亭口的仆从互相看了看,试探地伸出手想去掀开帘子。

    “还用得着拉开帘子看?”陈禁戚终于开口,“这话都说出来了还能是谁呢。”

    仆婢立马把手缩回去,低头跪回一旁。

    “殿下,”郑远迅速反应过来,将注意力放回正主身上,殷切地要查看他的伤势,“这可要去叫医师……”

    “不碍事。”陈禁戚往后缩了些躲开,对她的发言很是在意,“郑尹长先陪我一同听听应二娘子在说什么。”

    郑远闻言脸色阴了一瞬,不得不落回座上。暗暗向席下打了个手势。

    既然主座上那两位都这么表态了,全场无人出声,忍气吞声听亭外人继续嘲讽。

    “不似郑前辈。”她继续朗声道,“何止萧敷艾荣,连敷荣都不曾有过,不知何处来的面子里子敢去说他人失势呢。”

    “是啊。”陈禁戚煽风点火,顺着她的话问郑远,“郑尹长从哪里来的底气?”

    郑远面上顿时维持不住,“殿下这是做什么?”

    这相当于借机鄙夷他位弱无名,不就意味拒绝他的投诚了么。

    陈禁戚没有回答的意思,朝清风楼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指示道:“礼尚往来,该回话了郑尹长。”

    “……”

    怎么前脚被人伤着了还替人家说话的。什么意思,这是要站台应氏?

    郑远咬牙,朝那处行了一礼,“可是陇西应氏的二娘子?”

    “正是。”

    他回头看了看陈禁戚,见人还是一副看戏的样子,差点把牙咬碎,“方才酒酣失态,言语之间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小辈怎敢,”她颇有得理不饶人的势头,“毕竟酒后话真,郑前辈不过说说心里话,真情实感的肺腑之言罢了,罪何在坦言呢?小辈只是对您的言论颇有微词,实在难以理解您这顺理成章的睥睨之态从何而来,又是怎敢在门第家世上放言的。”

    郑远出身市井,少时穷困潦倒,依附了宋家才轻松点,走到如今废了不少心机气力。

    他闻言切实沉默许久,“确实是我不周,应二娘子为我座上宾客却受此折辱,属实羞愧,不日我定登门致歉。”

    帘外久久没有回音,等到仆人受令将帘子卷起才知早已是人去楼空,这么大动静吸引了不少人,此刻见帘子被撤走都心领神会默默散开。

    对应传安而言,事件差不多到此为止了,后续也不见郑远上门,不过她都当面说完那些话了,也可以当作了结。她仅仅再小小的不轻不重地在职权内为难了他几次,仅此而已。

    再然后这事早被她丢到九霄云外了,那成想会在此时再度提起。

    “是我的错。”应传安诚恳道,“…殿下想让我怎么补偿。”

    “我可没说要你补偿。但既然应知县都提出来了,好歹把当时伤我的利器给我。”

    “……那支簪子?”应传安摇头,“我并未拿回,早就不知所踪了。”

    此话一出,她看到陈禁戚看她的眼神怪异起来。

    “…怎么了殿下。”应传安回忆片刻,随后坚定道,“绝不是我推脱,情况属实。”

    “应知县现在从鬟上随手摸一支,有一半的可能摸到。”

    应传安对自己的家当可以说是一概不知,她知道抬手摸索了一阵,后知后觉地取下一支簪子。

    桂花银玉簪,玉身银饰,末端点了一颗红玉。这是那次歌楼上陈禁戚当彩头扔给她的……这么说来,确实眼熟得很。

    她是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这竟然会是她曾经在清风诗会上丢的那一支。兜兜转转又回到她手上了。

    “殿下想要,为何在歌楼要扔给我?”

    “本来是想帮你回忆回忆。我确实没想到你会连自己的东西都认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