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故人遗梦

    一把火烧光了河岸边巍峨的酒楼。

    据说，那酒楼老板原本是个渔家女，娶了一位能干的夫郎，两人攒钱开了酒楼，刚过上好日子不久，那位郎君便连带腹中亟待降生的孩子一同失踪了，紧接着这酒楼就失了火，烧死了渔家女和她的赌鬼兄父。

    同日，　戏班的崔老头在院门口捡到一个婴儿，裹在襁褓里躺在白皑皑的雪地上，呜呜唧唧哭得洪亮。

    “造孽哟……”

    一生无子的崔老头将婴儿抱了回去，百般疼爱着拉扯大。

    “倌虞哥哥，你又来了。今日给我带了什么？”

    白白胖胖的小男娃蹲在河边捉鱼虾，远远见着红衣少年撑着伞来，欢天喜地地迎了上去，抱住他的腿可劲儿蹭。

    眉目清隽的少年收了伞，十分优雅地在柳叶垂拂的长椅上坐下，伸手摸了摸小孩的头，递来一片红枫叶。

    “是虞美人山坡的枫叶。”小娃娃接过来，握在手心里，瞳孔里有妖冶的颜色。

    “你记得？”倌虞淡淡地问。

    “嗯。”小娃娃点头，“倌虞哥哥，我爹爹，还有……容髓，我都记得。”

    倌虞不言，弯唇浅浅笑了，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长魇是梦妖。

    他曾在战场上将无边无际的梦魇带给敌军，也曾侧耳聆听一位渔家少女的心声。他在人类的梦中产生怜惜与爱意，却并不懂得人心，才犯下惨痛的代价。

    他的孩子继承了他的梦与记忆。

    临别了，倌虞撑开伞，回头叮嘱小娃娃：“要记得什么？”

    “保～守～秘～密，倌虞哥哥说过好多次啦。我绝不会告诉任何人我是妖，我亲生爹爹是妖，我还认识妖国的妖皇陛下！嘿嘿……”

    他满意地点点头，上前一步，在小娃娃跟前蹲下：

    “我可能很长时间都不能再来了。你要记得，无论何时何地，不要向任何人暴露你的身份。”

    小娃娃歪头：“我爹爹也不行吗？”

    “不行。”他顿了一顿，解释道，“你养父是人，妖是人的敌人，你若不想与他为敌，便要藏好自己。”

    “但是……我爹爹好像已经知道了。”小娃娃露出为难的神情，“他好像不介意，还叮嘱我别告诉别人。”

    倌虞沉默了。

    “哥哥……”小娃娃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也许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亲娘亲一样，在乎我和爹爹是不是妖呢。“

    天空下着小雨，就像多年前的河岸与芦苇丛一样。

    拥有着冗长记忆的、人与妖混血的小娃娃，他眼里有着和同龄孩子截然不同的成熟。

    倌虞不再言说，正要起身，袖袍被小娃娃拉住了：“哥哥呢？容髓回来了吗？你要一直等下去吗？你这么忙，妖国这么多事，万一她回来了，找不着你怎么办？“

    倌虞动了动嘴唇，竟乏力得发现自己无法辩驳。

    “爹爹的戏班子最近在排新戏，我想把哥哥的故事编成戏曲，让更多的人知道！大家一定会很喜欢你的！”小娃娃笑得像朵太阳花，拉着他的手摇啊摇，“这样以后容髓jiejie回来了，听到戏曲就会知道你在等她了！无论过了多久，你们一定会重逢的。”

    倌虞把小娃娃抱进怀里，抱得紧紧的。

    “倌虞哥哥你放心，”rou乎乎的小手指擦掉他脸颊滑落的泪，“我爹爹说了，以后要我做戏班接班人的，我一定会把你们的故事世世代代地传递下去，直到容髓回来的那一天，直到她认出你来。”

    “哥哥也要加油，要好好活着，我们一起努力等到那一天呀！”

    倌虞这一去再没有回来。

    历史的洪流势不可挡，妖的时代已经告终，再多的鲜血屠杀也无可挽回。

    赤色红衣的妖皇解散了妖军，偌大妖都成了空城，所有的妖逃难一般散往天地四方。倌虞独自走过空荡的宫殿，驻足在每一处曾有记忆留驻的地方，最后踏上高高的城墙，俯瞰一整个虞美人盛放的妖国。

    山盟海誓言犹在耳，如今山河败落，爱人离散，只剩他如孤魂野鬼一般滞留世间。

    除妖师带领人类军队破开妖都城门那一刻，一道赤色身影如翻飞的战旗从城楼之上降下，手中漆黑的妖气凝成长刀，抬手便斩下百千首级！

    ——他舍不得，纵然粉身碎骨也舍不得！

    这妖国，这长虞，这漫山遍野盛开的虞美人……是她留给他最后的念想。

    若连这也要失去，他连悼念她的地方都没有了，他承诺过要守着长虞等她回来，怎能被区区人类褫夺！

    那一战是亘古未见的血腥与凄美。

    妖国就此败亡，妖皇倌虞誓死顽抗，一人之力抵挡破城的除妖师军队三日之久，最终身死道消，以身殉国，引人唏嘘。

    【金色虞美人，本该与我等同列神位，奈何你命数如此，悲哉叹哉。】

    倌虞在混沌中醒来时，脑海里只剩下一句叹息。

    陌生而好心的神灵在致命一击的前一刻转移了他的身体，妖国已败，妖皇已死，而唯一活下来的倌虞，从此只是个无家可归的少年罢了。

    一场大梦，人间已过百年。

    长魇的孩子继承了梦妖的能力和记忆，却没继承妖的寿命。

    崔家班的戏曲广受好评，如他所言，妖皇倌虞的故事代代传颂，改编戏剧、诗歌，舞曲……

    【若有一日没有去处，便来人间吧。】

    他想起小娃娃稚嫩的邀请。

    【人间，也许没有那么好，也没有那么坏。若要一直等待下去，便学着融入人世，学着去做人吧。】

    神灵也曾留下箴言。

    倌虞拖着重伤的身体，走出沉眠的山林，迈向人间。

    隐去名姓，藏起身份，从一个最平凡普通的人类做起。只是他始终倔强孤僻，入世仍旧怨愤，起初妖性难除，数百年的时光轮转，终究磨平了心性，也消磨了本就难以支撑的身体。

    失去妖丹，又在除妖师之战中重创濒死，心灰意冷的灵魂早已是强弩之末，硬撑着一口气滞留世间。

    好在……

    独自度过无数孤冷的日夜之后，一刹那抬眸，让他看清了人群中的少女。

    只一眼他就认出她来。

    千年光景，不负承诺，她回来了。

    他生来孤傲倔强，从不肯叫她妻主，这一刻拥着温暖的身躯泪眼朦胧，哽咽到不能自已。

    那些所有的苦与痛，泪与恨，绝望与悲戚，都在这一刻释怀告终，都在这一刻变得值得。

    “故事讲完了。姑娘，可还满意？”说书人笑盈盈。

    摇穗看了他许久，托住腮帮子疑惑地问道：“有个问题。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这么细呢？就跟你自己经历过似的。”

    “哈哈哈我确实在梦里经历过好多次了……“说书人挠了挠头，摇穗觉得这个动作也有些眼熟，”实话跟你说了吧，我祖上……可是有妖的血脉哦！还是大妖哦！还是跟真正的倌虞认识的大妖哦！我们的故事是有依据的！”

    摇穗“哇”了一下，表情是半点波澜都没有：“那你是妖？”

    说书人就像当头被泼了一瓢冷水，垮下脸来叹口气：“这不是一直跟人通婚嘛，一代代的，到我们这一代呀，跟普通人根本没区别啦！”

    摇穗唏嘘了一下。

    说书人摆摆手：“要保密啊，我也是看你这么喜欢我的故事，又总觉得你瞧着面善，像有什么渊源似的，其他人我可不说这些。”

    摇穗笑了：“真巧，我也觉得你挺眼熟，不妨交个朋友？”

    “好说。”

    “我叫摇穗，先生贵姓？”她笑着伸出手。

    说书人大喇喇地伸手握住她，嘴角勾起的爽朗弧度莫名让人想起黄昏的天空，虞美人的花海前立着战场归来的妖将，他握着一柄长枪笑盈盈地挥手，仿佛久别的故友跨越时光重逢：

    “免贵。崔家班，崔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