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 - 言情小说 - 心外无尘在线阅读 - 第三章 尘埃中(下)

第三章 尘埃中(下)

    定时的小夜灯骤然熄灭。午夜了。

    浴室里的光透过毛玻璃映照出来,勾勒出艾德里安的轮廓。她能听到他断断续续的喘息和自己断断续续的抽噎。

    “我爱你。”

    多么沉重的三个字,在这个人性已经近乎消失殆尽的时代,她居然有幸听到有人对她说出这样珍贵的词语。

    那一瞬间她全都明白了。她以为是因为自己描画的外部世界太丰满太诱人,让这个生在贫民窟垃圾堆里的无知幼童不惜杀了挡路的族亲也要出来看一看这世界;她以为她应该为自己的优柔寡断、没有提早把这簇燃烧起来就绵延无尽的火苗掐灭买单,可是她怎么也没想到,他奋不顾身闯过重重关隘来到地狱的出口的理由,居然是因为自己,居然是因为她的出现太耀眼,她穿着干净的衣服,仅仅只是素净的普通衣服而已,却已然在那个懵懂的小男孩眼中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迹。

    居然是因为“爱”这个值钱又廉价的东西。

    真可笑,都什么年代了,高塔上的人们为了培育优秀的后代而例行公事地繁衍交配,贫民窟里的人们为了发泄性欲满足生理需求而不知廉耻的像一群疯狗一样撕咬乱交,艾德里安不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他恢复了记忆,他发现他心心念念的外面的世界根本容不下这个衣衫褴褛的小人,他发现她夺走了他珍贵的前半生和审视周遭的权利,他没有理由不痛恨自己,所以他就这样做了,像一条全然失去了理智仅由jianyin的本能驭使的恶犬。

    可是为什么他要说那样的话?为什么居然他还能明白“爱”这个东西?为什么……他拼尽全力也要出来再见一眼的全部目的,仅仅是因为,他爱我……

    真可悲啊,明明是那么下贱的一群人,却要萌生出这样一种高尚到遥不可及的情感。

    浴室门推开,他洗了个澡,浑身都是湿的,头发塌软下来,把眼睛遮盖住。他再次在床边坐下,拉开窗帘,让如水的月光泼洒在她的身上。希尔看到他苍白的皮肤终于透出一点血色,他的手轻轻覆上来,为她擦去横流的泪水。

    “别哭了,眼睛会肿。”

    那双终于有了些温度的手滑下来,顺着她的脖颈和双肩,沿着胸前起伏的曲线,落在她的小腹,她的双腿,最后牵起她的手。她的手真小,由于常年执笔主刀,磨了一层厚厚的茧。

    “对不起。还疼吗?”他看不清,他凑得那样近,直到整个人贴紧她每一寸裸露的肌肤。他一下一下舔舐着她肩头的红痕,那是刚才他硬生生掐出来的捏出来的,他像一只犯了错后小心翼翼讨主人欢心的小猫,希尔心想,她真想伸出手来抱着他,夏天真热,但是他的血依旧温凉。

    “我只是很难过,十年了,你来见了我那么多次,你居然不知道我有多么爱你,你居然觉得,我这样做,是为了报复你。”他的声音真哑,像是在太阳下暴晒后的戈壁滩。

    “十年前的今天,我本该死了,是你让我苟延残喘至今。我的一切随你拿去,哪怕你要杀了我。”

    是啊,为什么不杀了他?在手术台上时她也这样想了很久很久。他多活了十年,他已经受到了时光的关照,现在杀死他的大脑,他依旧是个优秀的试验品;可是希尔做不到,从十年前她放任了自己仅存的一点点温情的人性做出了那个错误的决定以来,他就是她干涸贫瘠的内心里最后一捧清泉,她必须让他好好活着,她让他失忆忘掉弑亲的沾血罪行,她让他失明永远看不清窗外地狱的图景,她必须用自己的后半生保护他不受任何外部的伤害,她不欠他,她又太欠他,如果他就这样被推上行刑架、绞刑台,她很清楚,她会被痛苦的旋涡压到窒息。

    可是手术失败了。她已经不会除了植入芯片以外的其他脑科手术,她预感在未来的某一天,被剔除的记忆会重回艾德里安的大脑冲垮他的阵线,她只是没想到那一天的到来会这样快。

    “我一直拿你当弟弟。”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怎么可能会爱他,从始至终她都是一个居高临下审视着这一低劣的族群的活在高塔脚下的人,她对他的全部怜悯只是出于年少时感性的可怜和同情,甚至只是出于对那双眼睛的怜惜;她也很确信在她的心里艾德里安始终都是肮脏下流的代名词,他扑上来的时候她只觉得恶心,她并没有什么珍视自己身体的敏感性,但她还是觉得恶心,不是因为她随随便便就要和一个男人发生关系,而是因为她面对的竟然是这样一个随随便便的男人,让她觉得自己像是一条没有尊严的母狗。

    可惜愧疚感压倒了这一切,她选择了无声的顺从。

    她不是个恶人,她也不是个好人,她只是个有一丝妇人之仁的可怜人。这是命运和天性给予她的惩罚。

    艾德里安没有说话。希尔觉得那具身体又逐渐热起来,他从她的颈窝里抬起头来,甩了甩半干的水,然后急不可耐地凑过来亲吻她。他的手也开始拿不住力道,真疼,希尔低低叫了一声。

    那是不加修饰未经雕琢的最原始的冲动,他依旧是个没受过教育的道德感薄弱的下等人,而他和那群贱民的唯一区别,就是他不是在对一个生理结构有别的女人发情,而是在对一个他爱着的人发情。但是他根本不在意希尔爱不爱他,他只需要让自己知道他的心意,然后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这具垂涎已久的身体。他唯一保有的分寸和界线就是不强迫自己进行最后一步,但是他的感情那么充沛那么诚挚那么炽烈,他没有很多的控制力,希尔知道,再这样耗下去,这个长夜对谁来讲都是一种折磨。

    她其实真的很累很困,刚才她已经困到撑不住在躺椅上睡过去了,现在被他这样肆意折腾拿捏着,她真累,她真想安安静静地躺着睡一觉。可是在上一个漫长而霸道的吻结束后的间隙,在大口大口劫掠着空气中的氧气的间隙,她把“请停下来”换成了“你无需忍耐”。

    高塔上的灯扫过来,冰冷的蓝光下,她看见那个压在自己身上的男人瘦削的肩胛。他真瘦,他是个自幼营养不良的刚刚重伤出院的病人,她想不明白他为什么有那样无穷的精力和那样亢奋的尽头,仿佛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他必须把后半生几十年的欢愉全部压缩在这一晚。他怕自己跑走吗?如果真的如他所言,把全部的力量都拿来爱一个人,他确实会像恨不得二者融为一体那样紧紧地拥抱她。

    他把因自己而起的坎坷曲折一笔勾销,却带来了“永远爱你”这份殊荣,让希尔震惊而惶恐,却又刺激而新奇。这不是一种正常的情绪。她不知道今夜之后该如何处理这个局面,可是现在,她被一个深爱着自己的男人抱在怀里的时候,一种新鲜的感觉忽然就这么萌发出来,压倒了愧疚感,压倒了“被下等人爱上真恶心”的刻在骨子里的反应,冲涌进她的心房。她突然觉得或许并没有那么坏,虽然她有一种预感,这种破坏性和占有欲太强的狂热情感终有一天会像风卷残云那般把她燃烧殆尽,但是现在,她忽然就有了这样一种念头这样一种冲动,她不想再这样僵硬地横在床上宛如一具尸体般任人摆布,也不想抱着自我牺牲破罐子破摔的心态用身体去补偿他的创伤,她想要掌握主动权,想要从中索取一份属于自己的快乐,想要感受一下在单向的“爱与被爱”关系中的交合,是不是比执行一次没有任何感情基础的、目的再明确不过也再普通不过的繁殖任务,更加触动人心。

    她第一次主动把手搭在了他的肩上。这是他的第一次,他很笨拙,也没有任何技巧,她尝试用过来人的经验去引导他,尝试乐在其中,尝试让自己紧绷的神经融化在这泛着苦味的蜜色夜晚里。真疯狂,那就疯狂下去吧,她不愿再去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