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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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天地旋转,夜凌云觉得他的膝盖大概被碎石割破了,但是他仍然尽力护住自己的头部,沿着山坡滚落下去。炮弹落在山体的另一侧,被激起的碎石砸落在他的四周和身上,灰土直冲他的肺部,但是越来越快的滚动让他来不及咳嗽。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在被敌人击中前,就先要因为翻滚而死了。 砰地一声,他撞在了陡然凸起的巨石上,钝痛随之麻痹了他大半个身子,夜凌云咬着牙粗重地喘息着。年幼的孩子下意识地想要哭叫几声,然而他没有。夜凌云睁开眼,从凸出来的山体上坐起来。山坡下的族人在继续逃跑,他无措地望着他们的身影越来越小。夜凌云试图站起来,但是腿间一阵刺痛,他摇摇晃晃还没有站直,就又被迫跌倒。 突然地,他被一双手架住了腋下。将他抱在怀里的族人同样跌跌撞撞地向前方跑去,他大概是士兵,在突然的战斗里只来得及武装:“该死的,这群鬼佬——小鬼,你赶紧抱紧我。” 夜凌云任由对方将自己的手臂环在他的脖颈上,对方手一松,他险些掉落下去,这才立即搂紧对方。 “超兽武装——” 他的族人竭声喊道,紧接着荧光一显,夜凌云感觉自己被巨大的手掌捧住。寒风在他的耳边呼啸,他离地面越来越远,慌忙逃跑的平民逐渐小如蝼蚁。他死死环住超兽的手指,哽咽一声,开口的腔调却又极力趋于平静,夜凌云自言自语道:“别恐惧飞翔——夜凌云,你不能。别害怕,可以活下去的。” 猛烈的风吹得他睁不开眼,于是夜凌云背靠着那根手指,钢铁的巨指贴在他的脊背上,但他不觉得冷,一双眼扫视着两侧。左侧有背架闪驰的敌人,颠簸的飞行让他数不清对方到底是四个人还是五个人,但是无论怎样,和云蝠超兽相比他们都十分渺小。能活下去的,夜凌云咬紧了牙,企图冲破风的袭击,看向地面,他隐隐记得在最初发现那群混战的军队时,见到了长炮。如果超兽飞得足够高,那炮就打不中他们。 轰然一声巨响,他还来不及意识到云蝠超兽遭遇了什么,将他捧起的巨掌已经消失。 在坠落之中,夜凌云望见他的族人同样在急速下坠。他看见那名云蝠青年合着双眼,失去意识的身体在空中翻滚几下,炮弹击中形成的烟雾还没有完全消散,遮住了漫天的繁星。 接住他的将是龟裂的大地,还是连绵的山峦?年幼的夜凌云终于反应过来自己的处境,他试图翻身,试图抓住些什么,试图在高空坠落之中召唤出云蝠的超兽。飞翔,只要他会飞翔,他就还可以活下去。可是他还不到学武的年纪,连异能量都无法去感知——要怎么办? 冰冷湍急的江水接住了他。 江水同样侵入了他的肺部,夜凌云狼狈地挣扎着,在他视线的尽端,救下了他却又转眼死去的云蝠已经渐渐下沉。江水刺痛着他的眼睛,于是他闭上眼,将同族的死亡隔绝在波涛之外。 要怎么办?夜凌云被江水裹挟着奔流去,他依稀可以听见炮火声和呼救声。没有人可以来救他们,这一路向北迁徙,武装的军团大部分护送着贵族,远在百里之外,根本没有折返的时间来救他们这些平民。 夜凌云咽下污浊的江水,脆弱的肠胃被刺激得一颤一颤。他尽力抬眼,求生的本能让他没有时间去庆幸自幼善于凫水,只催促着他笨拙地向上浮去。 透青的月光浮在江面,浸入江水也不过几米的距离。当望见那模糊的光晕,他终于瞧见了一点希望。一块浮木,或者一块磐石,他心想,只需要这些,哪怕是岸边的一根芦苇,自己就可以活下去。于是他吐出几个气泡,忍受着缺氧的眩晕,继续向上游去。 夜凌云仰头,终于挣扎出水面。他大口地喘息着,呕着污水,又急切地向四周寻望。他辨认不清自己身处何方,江面开阔,水波汹涌,他根本没有机会游到岸上去。他闭上眼睛,被江水浸湿的身体已经感觉不出寒冷,他隐隐意识到,自己迟早会被冻死。“不能,不能死。”他在心底对自己说道,“要回到族群里去,要活下去。” 要怎么办?夜凌云向前眺望,平坦的江面一望无际,他猜测水速会降下来,至少不会更快。他咽了咽口水,开始试着放松自己,让自己整个身体向上浮在江面上,即便浪花偶尔会冲击他,他依然竭力让自己保持这个状态,让江水将自己带向远方。 直至昏迷。 夜枭子恹恹地坐卧在几上,他觉得身体深处在被无形的力扭曲着。真是出师不利,夜枭子心想。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昨日夜里自七平出发,于今日清晨抵达了四平,那时圆月还没有完全地升起,在海平面上探出柔软的一轮,月光荡荡随着潮水拍打着夏港。夜枭子跃下了飞船,一双眼向着四周看来看去,实在瞧不出来哪里值得他装出新奇的模样。紧接着,他便受到了扭曲的力,面色倏地煞白,叫海沛音一惊。 “磁场转换还有一阵子,我们可以在这里多休息几天,等你好了再继续。”海沛音拿着热毛巾敷在他的额角,修女又说道,“造物主保佑你。” 夜枭子眨了眨眼,心想自己应该像个孩子:“这是口头禅么?您总喜欢这样说。” 海沛音轻笑一声:“算是吧。不过,我的确希望造物主保佑你。” 眼睛咕噜一转,夜枭子道:“即便我是一只猫头鹰?我知道,您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海沛音轻声一笑:“其实你伪装得很好,我刚看见你的时候,还以为你是一匹小狼。但是,狼族的眼迹纯黑,你的在阳光下有一层青色。再加上韩曹步的话,也不难猜到。不过,既然你不说,我也没有必要点破。” “您也没必要替我隐瞒。” “日行一善。”海沛音用着一种开玩笑的语气,夜枭子显然不相信地撇了撇嘴,她也不多解释。 “说起来,刚刚医生来的时候,他也以为我是狼族的。我想他也是因为这个,不过看起来他了解的没有您那样仔细,分不清这些区别。”夜枭子指了指自己眼部的青迹。 “我去过一次五平,接触过那里的人。” “您还去过五平?”夜枭子惊讶道,“我以为大家都不喜欢那里,人们总说那里居住着魔鬼。” “哪有什么魔鬼啊?”海沛音摇了摇头,“大主教派遣我去过那里,不过因为我不是白虎族人,他们一开始都没想到我是七平来的。”她的目光落在夜枭子的眼角,“至于这种胎记,我就见过你这一只小枭,还是和云蝠的混血,其他枭族有没有就不知道了。你知道的,十万年前,枭族便在四平彻底消失了。” 两个人一时沉默,他们安静地对视着。夜枭子看向她,忍不住道:“我以为您提到这件事会很开心。”他瞧海沛音微微挑眉,继续道,“人们总说,猫头鹰是恶鸟、是厄运的征兆。现在,恶鸟全死了,应该开心的,不是么?” “谁说全死了?我是说,彻底消失,不是灭绝。”海沛音指的是他还活着,“鬼谷长老将你带回七平,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至于厄运的征兆,在字典里,枭也是智慧的象征。” “在字典里。”夜枭子又撇了撇嘴,他更想翻一个白眼,但是这太不礼貌了,“而且我想人们更喜欢把它理解成卑鄙啊、狡猾啊。” “编撰字典的人可都是大学士,他们愿意采用智慧而非狡猾,说明枭族的天赋绝非一件坏事,而且没有人可以否认他们的天赋。”海沛音接道,“你会继承枭族的智慧的。” 夜枭子又沉默片刻,他小声嘀咕道:“其实——”声音戛然而止,他垂下眼睛,没再说下去,手指曲起来卷着衣角。 “其实你还觉得,我同情你的血脉,不会和你提这些会让人伤心或者难堪的事情。”海沛音了然,她看着夜枭子微微睁大了眼睛,便摇了摇头,“这有什么可难堪的,血脉而已。白虎族的血,我的血,你的血,同样都是红色的,温热的——”她停顿了一下,“啊等等,我记得四平有蛇族,他们的血是冷的。” 夜枭子扑哧一笑,他弯了弯眼:“您不用故意这样来逗我,这听起来不怎么聪明。” “呐,无趣的孩子,”海沛音取下已经冷却的毛巾,将它浸在热水里,然后拧干,“识破了就不要说破,好么?但是,我认真的,”她打算将毛巾再次敷过去,夜枭子抬手自己接了过来,“无论怎样,造物主面前,大家没有什么不同的,我们都是造物主的孩子。” 夜枭子自己抵着毛巾,没有答话。他在七平十万年,因为一点血脉,百般遮掩,哪里是海沛音可以料想到的。这几句话和七平的雪花一样,轻飘飘地落在掌心,看不清就化开了。 海沛音仔细打量着他:“好受些了么?” 夜枭子点了点头:“我可以感觉到,那股来自两极的力量在减弱。”他又问道,“医生说,在四平也就只有云蝠可以感受到磁场的变化。” “的确。”海沛音说着,却蹙起眉头,“说到云蝠,我去打听过了,有一支云蝠的迁徙队伍,在大概半个月前经过了夏港。但是,”她声音低下去,“你的族人貌似遭遇了袭击。我不确定具体的情况。如果他们被击散了,你该怎么办呢?” 柔和的目光落在身上,夜枭子一时哑然,他总没有办法告诉海沛音,鬼谷交给他的任务就是一路跟着她,什么回到家乡去都是骗人的鬼话。 “是谁攻击的?”夜枭子轻声问道,试图一点点地岔开这个话题。 “这便不清楚了。”海沛音抿紧了唇,“听说战场上有着好几个种族的旗帜,更像是一场混战,而云蝠的队伍不小心被牵扯进去。”她脊背一僵,如今的情形比她预料的要复杂。海沛音叹息一般:“今晚的祷告,你就不用来了,先好好休息吧。” 夜枭子点了点头,因为最后一句话而愉快极了。 夜凌云觉得自己是痛醒的。那时候他不知昏迷了多久,水鸟在他的手指上没完没了地啄来啄去,他屈起手指,这突然的动作惊飞了水鸟,同样也逐渐唤醒了他的四肢。 手指陷在泥沙里,他恍惚地睁开眼睛,黑夜的寒冷叫他打了个冷颤。他下意识地缩起身子,侧翻过来。江潮拍岸又退去,一圈一圈淹没着泥沙,向他击打过来。口鼻被江水一浇,夜凌云猛地一阵咳嗽,这才彻底醒来。他支起身子,茫然地环顾四周。 圆月缓缓沉落,漫天只有一道烂漫的极光,失去了青月的光辉,这让夜凌云小小地松了一口气。作为诞生于黑暗的云蝠,他更适应黑夜而非白夜,在视野被限制的时候,他可以借着超声波更好地感知四周。关键是,他眨了眨眼,关键是他不过六万岁的年纪,那套使用超声波的本领也不过学了一半。 夜凌云冷哼一声,忍不住又一次埋怨迂腐而吝啬的救济院院长。以他的聪颖,早就可以入学了,非要等了一年又一年。他盘起腿,一边闭上眼睛集中注意力,一边伸开五指,让指尖传递出超声波,这是最基础的东西,他做起来已经熟稔于心。 没有树木,但是大概有荆棘丛,百米外有一座碑状的东西,但是断了一半,还有一只笨水鸟,躲在小沙丘后面。它以为这样自己就不会发现它么?夜凌云睁开眼,至少他可以确定自己的安全了。安全,然后是——夜凌云指尖一勾,再次确定那只水鸟的位置。 江潮拍岸,篝火生得旺盛。夜凌云用随身的匕首割了一片荆棘枝,储存着异能量的火折暂时还可以使用,按钮一按促地窜出一缕蓝紫色的小火苗,如果不考虑他点燃荆棘丛时被浓烟呛得面上一片灰污,那也算是一个完美的过程。他把水鸟的毛剥得七七八八,将荆棘条在水鸟脖颈和爪上各打了一个死结,拎在火上烘烤着。 忍受着小臂被火焰烘烤得灼热,夜凌云略微歪头,他勾了勾细条,还是太柔韧了一些,如果有足够坚硬的枝杈就好了。火焰烤焦了没有被他扯下的细羽,焦味儿熏得夜凌云直蹙眉,这让他想起了族里照顾他们这些孩子的厨子。老厨子总是说他们年纪小,应该离火远一点,但是他自己却玩火失败,经常把蛙rou烤得不是没有熟透就是焦得发黑。他随脚踢开了脚边的石块,用了一瞬间来犹豫自己是不是的确太年幼了一些。 鬼才年幼! 夜凌云撇了撇嘴,手臂一抬,将火焰炙烤的地方换到另一个部位,即便是这种情况下,他也不想吃烤焦了的食物。 然后呢?吃了这只蠢鸟,他依然没有食物,也没有装备。作为群居的种族,他应该回到族人的怀抱里去,这才是最明智的选择。但是,他安静地思考着,用他远比同龄人详细却又不够缜密的思维,他的族人现在正在迁徙,要到遥远的北方去。 他也应该一路向北。 小云蝠感知着磁场的方向,于是他回头向身后的方向望去。紧接着,夜凌云看着身侧奔流的江水拧起了眉头,按照他们经历战事前的方向看,江水远去的方向才是北方,可是磁场却呼引他向后去。他眨了眨眼睛,困惑极了。 火焰在他的眼里跳跃着,夜凌云换了一只胳膊,等待着水鸟散发出足够诱人的香味来。 或许他可以先回战场去,万一有军团的士兵来寻找他们呢?即便没有,大概敌人也不会有心思清扫战场,他可以捡一些东西来用。食物,云蝠迁徙大多时间是在路上捕捉野味,或者在城镇里交易,但是依然备有足够一个月食用的存粮。夜凌云回忆着,那些运粮的车辆应该就在队伍的尾端,为了防备鸟儿偷食,做了一些伪装,和其他车辆放在一起。钢爪,那是云蝠最惯用的武器。在原本的居住地,夜凌云趴在墙头看着别人练习。有一天,就在他们开始准备迁徙之前,救济院召开了会议,所有人都去礼堂集合。他实在忍不住,偷溜离开,摸进了训练室,取下一副钢爪练习,结果院长突然进屋,吓得他反手用钢爪隔断了长老的白胡子。而伤药——他低眼看了看被水鸟的鸟喙啄破了皮的手背,嘴角一抽。这时候他才想起来腿部的伤口,忙低头一看,被割破的皮rou早就被江水浸泡得发白,泥沙填在伤口上,狼狈不堪。 伤药。他在心里重复一次。 大概走了一个黑夜又一个白夜,夜凌云终于在青月缓行至天边时,来到了满是焦痕的山坡上。那是一个少云的傍晚,大半个天空都浮现着剔透的青辉,极光在粒子的移动下呈现出包罗万物的网状,像是要将这一地的尸体一捞而尽。尸体零零散散地分散着,大多是云蝠的平民,偶尔地可以发现几具外族人的尸身。 彼时的夜凌云尚且不知道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在走到第一具尸体旁边时,他小心地蹲下去,手指戳了戳对方的面颊,紧接着他便闻到了腐臭味儿,下意识厌恶地后退了两步。这时候他才反应过来,从衣着上看,这貌似是他的族人。夜凌云眨了眨眼,想起往日族里有人不幸离世时,大人们抚心低头致哀的模样。他的手掌抵在心口,盯着对方的面容看了半天,还是不知道下一步应该做些什么。于是夜凌云索性收回手掌,捂住口鼻,凑过去,翻找着对方的行李。 大概这样翻了七八人的行囊,夜凌云找到了两包蛙rourou干,还有一副破损的老式钢爪。他将钢爪在手里颠了一颠,觉得还是太沉了一些,不够轻便,腕扣调节到最紧,对于他孩子的手腕来说也太宽松。可是有总比没有强,他环顾四周,将钢爪收好,向着下一具尸体走过去。 这一次他的运气好极了,对方大概是新招募的云蝠士兵,年纪很年轻,锐利的钢爪是最新的款式,腕扣调节好之后堪堪系在腕间,几乎没有什么影响。于是他随手将那副旧钢爪一扔,扯开一个笑容。夜凌云眼睛一扫,瞧见那士兵脖颈间系着什么,伸手一勾,细链牵出一枚便携的指南针来。他几乎要笑出声来,钢爪一动,将链子隔断,指南针轻巧地落在掌心里。 夜凌云盯着那枚细针,自己转了一圈,看着细针也随之转动,却始终指向一个方向。很好,完好无损。那按着它向着北方去吧,夜凌云心想。 他还需要走很长的一段路,很久之后他抵达一座小镇,才得知磁场转换、方位颠倒的事情。那时候已经独自流浪多年的夜凌云懊恼极了,有一瞬间,他后悔自己满脑子都是那副钢爪,从而错过了救济院院长讲述云蝠迁徙的原因。但是已经习惯了独善其身的夜凌云很快便满不在乎地将额发拢至脑后,决定继续向南去。 而现在,他拿走了对方的伤药,割开自己的衣服,露出膝盖上的伤口。绝大部分的泥沙已经被他冲洗干净,而余下那些细小的、藏进rou里的,他不打算去管,直接将伤药敷好。那些细沙残存在他的体内,如进了蚌中,只是它们不会被时间催化成为珍珠,而是留给他一道消不去的伤疤。十数万年之后,他的同族将会得知这道伤痕的来历,成为唯一的知情人。 自然,他这位同族此时此刻正向着截然不同的方向,一路向西深入这片大陆的腹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