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 - 言情小说 - 暗销肌在线阅读 - 68 好景艳阳天

68 好景艳阳天

    好景艳阳天

    潇池撇下众人撩衣上楼,待他上了台阶诸人才回神,追已不及,又被参商等人含笑缠住,只得罢了。

    玉人门外,潇池扶冠理袖,浣香代他推开门扉。瑗珂凤冠之上已再盖得一展红帕,茜红嫁衣上青色霞帔尾端结在一处。奶娘牵了丝绢结成的同心结一头奉与瑗珂,一头交给潇池,微笑点头。

    潇池接过绢匹,低头望望却不曾动,躬身向新娘长揖下去。

    “山高水远,江疾浪阔,一路委屈小姐。”

    瑗珂没说话,潇池起身还揖着,再道:“潇池斗胆结下同心结,今日诚心奉与小姐。此心惴惴,不敢许小姐以闻达,却不敢轻慢佳人,只求一生一世同心同意、鹣鲽相眷。”

    潇池话到这稍顿一顿,轻抿一抿唇再揖下去,“求小姐宽宥弊族前翻简慢之罪,信潇池一片诚心。”

    瑗珂螓首低垂,红帕缝隙中瞧见新郎官一袭青绿衣摆垂在地上,她轻笑一笑。

    新娘一语不发,却将一双红鞋自米斗上挪下,浣纱将人扶起,霞帔尾端金玲叮当作响,瑗珂双手扯稳牵巾。

    新郎官渐渐含笑,起身牵紧同心结踅下楼阁。

    出得绣阁,两人先去姜氏祠堂。瑗珂对了先祖、父亲灵位低声祷告,不求诰命珠冠,只求同父亲母亲一般松萝共倚、相知相守。

    还有昶儿……珂儿对不起宁昶,求祖宗保佑宁昶脱此苦海,安乐一生……

    潇池对了姜家先祖重祷方才誓言,必定诚心对待小姐,不敢相负。

    两人拜完出得祠堂,再入正堂拜别姜知府、夫人。拜完亲长,潇池转身才要挪步,方才那位好心的公子冷不丁拦住去路,朗声道句“且慢”。

    潇池不知何意,喜帕下瑗珂神色一怔,红指甲渐渐掐紧。

    宁昶含笑盯潇池一阵,许久,他出声笑道:“我楚地规矩,新妇出门是要兄弟背了去的。长姊唯在下一名继弟,今日出阁,小弟敢不效劳。”

    说着顾自饶过潇池立在瑗珂面前,低头向瑗珂道:“长姊,借肩膀一用,弟送姊姊出阁。”说着弯下腰背。瑗珂不动,喜帕下默默湿了眼角。

    楚人确有此俗,都说小舅子背出阁,兄弟撑腰,嫁去的姑娘才不受夫家欺凌。可月来议礼论亲,无人对她提及此事,她早不作此想。

    然而,眼前的弟弟,是为“送嫁”而躬下脊梁么?

    瑗珂不动,隔着红帕轻摇一摇头。

    早该断他念想的。

    宁昶立刻红了眼睛,瑗珂牵了同心结扶着浣香就要摸瞎前行,宁昶一把拉住jiejie臂腕向肩上一搭,捞了jiejie膝下强行抱起,大步跨向前庭。

    潇池瞧得瞠目,宁昶向他笑笑请他先行。潇池愣怔一回,半晌才又扯紧牵巾引头前行。在场诸人几乎呆住,姜知府面若紫肝。

    参商等人冷眼瞧着,面上却不露,高声命鼓吹重奏喜乐,引导新人出门去了。

    宁昶上得画船才将人放下,潇池瞧不见妻子表情,只见姜家公子眼眶微红。他忽就记起昭江哥哥。哥哥立在榣馆外,那情形是何等相似,“暗销肌骨怕人知”,他何曾没见过。

    原来是这样。潇池微垂眼睑,却立刻收敛神色对宁昶一笑。今日本是他的“小登科”,云胡不喜?

    诸人将嫁资搬上后船,诸般停当,小姐一船,新郎一船,男家诸人数船,宁昶等为小姐送亲者再占两船,十数只船底压得金银满箱,宋家鼓吹高声奏乐,亲迎船队终于驶出扬子江口。

    船上浣香急得跺脚,“大少爷这样,小姑爷怎么想!这不是要糟么!”

    奶娘瞪浣香一眼忙着找补,“不至如此。我瞧姑爷倒是温厚,方才一路也没说甚么,不妨事。”她说着凑近了瑗珂紧道:“倒是小姐想法子打发了少爷去罢!恁一路下去,再若生出些旁的祸事,如何了得!”

    瑗珂怔望窗前无甚表情,半晌一句苦笑。“总是我的报应。”

    参商后船上同文鹤说起此事,文鹤一声长叹。“此事到家不必提了。”参商敛眉无语。

    三日后船入长洲,宋家鼓吹再又奏乐,自【小开门】起,到【北正宫】,再到【傍妆台】、【锦上花】,一路不停。接亲乐队原是宋府家班细乐,长洲谁人不知,自运河入得阊门,城内河流早已避尽船只,一路不知多少孩童百姓沿岸跟随,拍手欢笑。文鹤引参商、潇池等子弟船头一径含笑拱手、揖谢父老。

    瑗珂几曾见过这般情形,画船上轻撩舷窗帘幕向外瞧着,只见一路百姓跟随,有那花郎、孩童将手上花朵成把撒向自己画船,她还见一个挽双髻的小姑娘头插满上秋花,高声笑问自己母亲,“花船真好看!娘亲娘亲,新娘子也好看么?”

    瑗珂恨不能出得船去由着那小姑娘瞧一瞧,她想得笑一笑,又将帘幕撂下了。

    另一条船上,翩翩公子听都不忍再听。前船喜乐、沿岸欢呼,一路繁华市井,无一不似尖刀插在心上。

    姑苏人怎的恁般聒噪?安静一时不成么。

    岸上一个年纪轻些的小哥边看,随口叹道:“好气派的新娘子,这样大的派头。”

    身边另一人道:“这也不过寻常罢了,前些年他家大少爷成亲时不还更气派些?”

    两人正说着,身后忽闻一声哼笑,声音几分苍老。“你们何曾见过。如今也是一代不如一代。往前几十年,那还了得?皇上打燕京派了多少红袍子的内相给他家立牌匾。还有一回,东厅人下来闹捐税,被咱城里人打得没处乱钻,最后还是躲到他家求着他家老太爷,才留下几条狗命。”

    “便是现今那位当家的老爷,他从前成亲的时节,那是怎样的排场!我那时还年轻,听说那位夫人是孔圣人家的小姐,娘家见了皇上都不跪的。她家送亲,咱城里堵得一整天走不得船……唉,如今是见不着了。”

    两个年轻些的听得瞠目,叹了一回。

    一路吹吹打打,画船终于入得宋家小港,换了小轿,再抬至陆路正门。宋家人早等了一个隅中,携亲掣友地吃了甜圆子、莲子甜汤,夫家三请新妇出轿,新妇履不着地,一路毡褥相递入得五房厅堂。

    一拜拜寰宇,二拜拜高堂,三拜拜良人,澄信春风满面温声劝起、嘱咐一番,潇池牵了同心结领瑗珂入椒房。

    长洲独有一则“坐富贵”之俗,说是坐床时看谁先坐,便被压在下头受了欺负。宋家同辈吵吵嚷嚷拉了潇池便推,瑗珂尚不曾留神,潇池已一屁股坐在了床上。兄弟们抚掌大笑,又多一个惧内的。

    坐床已毕,诸人一递一句撒了帐,哄闹中潇池挑了瑗珂喜帕。红帕一揭,诸人欢呼赞叹兴致高涨,唯有二人不啧一声。一是宁昶,此情此景,他难发一语;另一位却是潇池,新郎官通红了脸满面惶然,慌乱间竟求救似的望宁昶一眼,再低下头去,口角噙笑,眼却含泪。

    他从没见这样的美,美得令人无措。

    潇池正无语,窗外歌声悠悠而起,箫笛相伴,细乐中昆腔莺声细细:

    “好景艳阳天……万紫千红竞开遍……”

    一群女伶扮作花仙模样碎步而入,为首一人手捧合卺酒盏,余人携了堆纱花朵,一曲【画眉序】仍旧歌道:

    “……督园工珍护芳菲……使佳人才子少系念,梦儿中也十分欢忭……”

    一曲唱罢,“花神”跪地将合卺酒奉在新人身前,潇池、瑗珂举盏相对漱过甜酒,“花神”将双瓠合一缠绕,奉瓠而下。余人仍在远处随歌舞蹈,一曲【滴溜子】唱得不顾人羞赧:

    “湖山畔,湖山畔,云缠雨绵。雕栏外,雕栏外……”

    瑗珂听出是昆腔,却从未闻过这段,更不曾见过这样多的伶人齐声歌舞。她瞧得入神,本不大通吴语,只得仔细辨认,竟顾不得曲词羞人。潇池望着妻子专注模样,终于缓缓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