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二章 泪滴春衫酒易醒(二)
花芳仪慢慢转过头去,盯着那张与翊王如出一辙的脸,轻声问道:“我该怎么称呼你?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不喜欢留一手这个名字……” 男子沉吟片刻,将手掌摊在她面前,用手指一笔一划的写了三个字:柳长亭。 花芳仪仔细辨认了字迹,才微微笑道:“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原来你叫柳长亭,是个好名字!那我就叫你柳公子吧!” 柳长亭怔了许久,似乎很不习惯这个称呼。 半晌,他才讷讷的点了点头。 花芳仪放下鱼食,从船舱中拿出一个酒囊,就着红唇喝了一口,又问道:“你第一次装成他的样子出现在我身边,是不是为报一饭之恩?” 柳长亭始终正襟危坐,听到她的体温,再次顺从的点了点头。 花芳仪歪着头看他,好奇的问道:“所以,你是会易容术喽?” 柳长亭默然颔首,眼神中竟略染哀伤。 花芳仪见他始终不肯说话,便小心的问道:“你究竟是哑巴,还是不想说话?” 柳长亭双眸带怒,似乎挣扎了半天,才张了张嘴,费力的说道:“我、在狱中、被毒坏了、嗓子……” 花芳仪皱了皱眉头,因为这声音听上去太可怕了,好像一只野兽在濒死之前,发出的最后一声嘶吼。 不过,很快她便恢复如常,她知道自己只要稍稍表现得些许的嫌弃。柳长亭这样敏感的人,就会永远消失在她生命中,再也不会出现。 她莞尔一笑,故作轻松的说道:“还好,你还能说话,不然我会很寂寞!我很怕一个人自言自语,会很像个疯子!” 柳长亭垂下眼眸,微微勾起嘴角,他竟然笑了! 这是花芳仪第一次见他笑,仿佛翊王在对她笑着一般,让她看得出神,心中又惊又喜。 神思恍惚间,她忽然问道:“柳公子,我能看看你真实的样貌吗?” 柳长亭的笑容忽然凝滞,他皱着眉头别过脸去,嫌弃的说道:“容貌、毁了、别看、很难堪……” 说完,他拿过一旁的酒坛,猛灌几口酒。 酒精呛得他受伤的嗓子火辣辣得疼,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悲愤。 花芳仪自知失言,连忙转过话头:“柳公子,你轻功那么好,怎么会被御守司的人抓住?而且,你不过是一个采花贼罢了,又怎会关入臭名昭著的诏狱?” 这个问题,似乎比方才的问题还要让他激动。 他血灌瞳仁、收紧双拳,全身不知是因为悔恨还是因为气愤,而微微战栗着。 良久,他才咬着牙,缓缓开口:“是我、自作、自受!因为我、罪孽、深重……” 花芳仪托着下巴趴在船帮上,浅笑吟吟的看着他,慵懒的说道:“你要吃饭,却不想做个乞丐!不如以后你就扮成他的样子陪我,我就请你吃饭,如何?” 柳长亭低着头,没说一句话。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心中始终在犹疑。 花芳仪看穿他的心思,只淡淡一笑,说道:“放心,这不是施舍,而是交换。你也算是凭借手艺挣一口饭吃,我又能梦想成真,这样不好吗?” 柳长亭唇角微微抽动,低哑的声音说道:“抱歉、我、不想、再骗人!” 花芳仪凄然一笑,自言自语道:“这不是你在骗人,是我在自欺欺人罢了……” 她垂眸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美则美矣,却始终愁云惨淡。 她伸手拨弄着河水,打破了自己的模样,变得模糊一片。 柳长亭抬眸看着她,费力的说道:“你也不该、骗自己……我、不是、他!” 花芳仪一双似水的双眸眺望远处,嘴角微微上扬:“我父亲是朝中一名重臣,却因为保护一个人而遭到迫害。我们全家数百口人或被杀、或被流放,而我……被卖到了一个妓院中……”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长长的吁了口气,似乎在压抑内心的伤痛。眼角的余光中,已能看到柳长亭那张万分惊讶的脸。 过了一会儿,她继续说道:“老鸨见我长得漂亮,就一直精心调教我,想卖个好价钱,做一棵摇钱树!可后来老鸨竟染上赌瘾,欠下巨债,妓院里的姑娘都被输掉了,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她舍不得卖掉我,却也无心再经营妓院,便将我当成筹码,放在桌上。她每输一局,赢的人就可以摸我一下!你能想象我坐在赌桌上,看着数十双饿狼般的眼睛,向我射过来时的那种恐惧感吗?” 柳长亭紧握着拳头,皱着眉头,沉痛的点了点头,眼中的痛色更深。 花芳仪却不以为意的说道:“是他,如天神般从天而降,将身上的衣服脱下来一把将我裹住,遮住我最后的尊严。然后,他温柔的将我抱下赌桌,查封方圆百里所有的赌场。后来,他见我无处可去,便带着我回到这里,为我开了潇湘别馆,让我以此谋生!” 柳长亭迅速从震惊中恢复,低声喃喃道:“他、爱你吗?” 花芳仪的双眸霎时暗淡下来:“不,他从来就没有爱过我,他对我只是在报恩。报答我父亲曾经为救他,而家破人亡的恩情罢了……” 她的每一个表情,都被柳长亭恰好捕捉到。 柳长亭沉吟半晌,才讷讷道:“可是……你、爱他!” 花芳仪痛苦的阖上眼帘,沉声道:“我一直都爱他,可那有什么用,他的眼里、心里从来就没有我……” 她缓缓睁开眼,凝着柳长亭,用惊呼哀求的口吻呢喃道:“所以,你就帮帮我,扮成他的样,哪怕只能让我快乐一时,也是好的……” 眼前的女子,似笑非笑的眼眸中,带有一丝幽怨,樱桃红唇在瑟瑟发抖,清冷的声音悦耳缠绵,如雪的肌肤上点点泪斑。 这样一位绝世出尘的女子,她的哀求,任哪位男子都会不忍拒绝。 柳长亭痴痴的盯着她,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好、我、依你!” 听到这里,花芳仪终于破涕为笑。 她伸出手来,轻轻拉住柳长亭伤痕累累的手,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泛红的双颊上,噙着幸福的笑容。 柳长亭微微一怔,看着那双满是罪恶的手,被她紧紧握着,心中顿觉自卑。他本能的想要推开。 却见花芳仪的鬓边,竟插着上次,自己送给的她的发簪。 柳长亭心中一动,才情不自禁的将她拉到身边,轻轻搂在怀里,无奈的叹了口气:因为他明白,此时在花芳仪的眼中,这是另一个人的怀抱。 ——再次启程—— 漫漫长夜,寒气四漫,薰香渐冷而凝。 一间陋室,一壶清茶,一架古琴,一灯如豆。 轻缓的敲门声,惊扰了房内神情专注的人,羽枫瑾放下书,淡淡问道:“谁?” 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王爷,是我、平四!” 羽枫瑾连忙起身,走到门前,开门相迎。 平四四下看了看,才一步迈进门来,将房门随手关紧。 随即,他抱拳拱手,恭敬一揖:“殿下,深夜来访,多有打扰,还望恕罪!” 羽枫瑾引他走到桌边,抬手道:“不晚,我正好睡不着,想找人说说话呢!” 二人对面盘膝而坐。 羽枫瑾烫了一个茶盏,斟好一盏茶,递到他面前。 平四双手接过茶盏,浅抿了一口,低声道:“殿下,平四是来和您辞行的!我准备明日启程,继续去调查此事!” 羽枫瑾微微一怔,沉吟道:“这么快就要动身了,可是有了线索?” 平四低着头叹了口气:“昨日我回了趟马帮,看到了那位假冒的世子。短短时间内,他不但与帮中兄弟打成一片,还对少帮主过分殷勤。我担心如果不尽快查清事实,马帮会大祸临头!” 羽枫瑾拿起茶盏,轻啜一口,淡淡问道:“你们少帮主……对胡七有什么看法?” 平四皱着眉头,叹道:“也不知胡七这小子,给少帮主下了什么蛊!少帮主对他十分信任,我看用不了多久,这胡七就真成马帮的女婿了!” 羽枫瑾脸色微变,声音却依旧如常:“鹿宁与胡七经历过生死,所以彼此的信任度很高,想从鹿宁这边下手,怕是不成的。不过,你这么急于查案,可是有什么头绪了?” 平四沉吟了一下,谨慎的说道:“就像上次殿下说的,我会先去查看一下,那些所谓被杀的土匪……” 羽枫瑾声线冷峻,沉声问道:“难道安南使团那边,什么都没问出来吗?” 平四叹了口气,低声道:“诏狱能审理案件的,只有指挥使一人!王璟听说是被人捉弄了一番,差点溺闭在茅房里,所以一直在养病。阮大人……虽然没有被逼离开,可在诏狱已没什么实权了。皇上安排夏大人去审理,可恰在此时,安南新国主回信,承认了胡七的身份,皇上便撤销了审讯。正好大皇子大婚,皇上就忘了此事……” 羽枫瑾眸光如刀,冷冷笑道:“所有事情看上去,都如此合理和及时,我反而更加怀疑了!” “哦对了!”平四继续说道:“我还想去梅山查看一番!我在想,如果胡七是冒充世子,他身边一定会有人暗中cao作,那他为何会在梅山遇险?” 羽枫瑾略一沉吟,微微颔首:“嗯,的确有调查一番的必要。看来这个胡七的背后,下了一盘大棋!” 平四奇道:“会有多大?” 羽枫瑾阴沉着脸,一字字道:“一个不小心,怕是会动摇国本!” 说到这里,平四的脸色也有些难看。他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陷入了沉默。 “对了。”羽枫瑾的声音柔和起来:“你有和阮浪见面吗?” 平四叹了口气:“在御守司匆匆见了几面,他总是喝得醉醺醺的,看见我也不说话,来了就睡觉,醒了就离开,实在没机会说上几句话!” 羽枫瑾无奈的说道:“他现在是最艰难的时刻,你要好好劝劝他,接下来还有很重要的事给他做,他决不能出岔子!” 平四拱手道:“殿下,您放心吧!” “还有……”羽枫瑾抬眸看着平四,轻声道:“一路上小心!” 平四爽朗一笑:“放心,我会谨慎小心,绝不会出岔子的!” 说罢,他起身拜别翊王,迅速离开了潇湘别馆。一抹轻焰的连枝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