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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者 (下)

    

孤独者  (下)



    徐志怀起身接起,是张文景。他人在五马路的一家宁波堂子里,招呼徐志怀去喝酒。徐志怀也没别的事可干,欣然答应。

    别克轿车绕过三菱洋行大楼,开上广东路,徐志怀瞧见了停在楼下的福特车,便让司机停下。堂子里闹哄哄的,徐志怀一路走进去,到了相对僻静的座位,碰巧遇见一个宁波帮的伯父过来喝酒,身边是一个年轻的小脚女人在陪酒。两人简单寒暄后,徐志怀上楼,来到张文景跟前坐下。

    他点了两壶杨梅烧酒,几道下酒菜,白青色的瓷碟依次摆开,盛着糟鱼、咸螃蟹、醉泥螺和豆干,还点了两个宁波娼妓来陪酒。

    隔着一道帘子,穿过走廊,就是留客的卧房。

    来客如果想睡女人,就到那里另开房间。

    “我在这里有存酒,”徐志怀落座,“要不先喝我的?”

    张文景瞥他,笑道:“怎么,你常来?”

    “嗯,谈生意。”

    “有没有熟悉的姑娘?”张文景促狭地调笑。

    “有个会唱武林调,琵琶弹得还可以,把她叫过来?”

    “算了吧,我听不来你们浙江人的调调。”张文景并起筷子,眼神示意徐志怀身边的女人倒酒。

    十多岁的小姑娘,娇软的身子贴过来,脂粉发油满是茉莉香。她生了一张小圆脸,耳畔挂着珍珠耳坠,眉毛剃得极细长,是时下最登样的细弯眉,苏青瑶为了画这种眉毛,也经常拔眉,因而徐志怀知道。身上穿的是一件豆绿色的棉纱旗袍,学阮玲玉的样子,开衩到膝盖以上,露出修长的腿和一双踩着高跟鞋的小脚。

    酒斟满,徐志怀垂眸,朝她点一下头。

    少女抿唇而笑,用宁波方言同徐志怀搭话。

    “以前没见过你。”徐志怀道。

    “刚来两个月。”少女的嗓音很干脆,讲起方言像鹅卵石落到地上。“先生果真是熟客。”

    徐志怀不咸不淡地应一声,转回头,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从端午储藏到深秋的杨梅烧酒,甜味与酒味都十分醇厚,冰凉的酒液淌过喉咙,一路进到胃里,逐渐升温。

    他一连喝了三四杯,才拿筷子,夹起一块咸蟹。

    “许多年没回宁波了。”徐志怀忽道。

    “好端端说这话,难不成你要学从之,到乡下教书?”张文景挥动筷子,夹碎盘子里的糟鱼。

    “想想罢了,一回去就要应付人情往来,太花钱。”

    “回去也好,散散心,免得你触景伤情。”张文景说。

    徐志怀眼皮一跳,口气仍淡淡的:“胡说八道。”

    “这是事实。”张文景耸肩。

    他小口啜着烧酒,吃光了甜口的糟鱼,又与徐志怀聊了会儿闲话,顺带逗一逗身边陪酒的长三。男人的手臂环住女人的细腰,手指自下而上掐她微微颤的乳。

    徐志怀心不在焉地应着张文景的话头,闷头喝酒,一杯接一杯。咸蟹与醉泥螺散发出一股强烈的海腥味,他口舌灵巧地嗦着螺rou,等泥螺壳装满了拳头大的青瓷小碟,一旁的小倌人便会替他收走。

    不一会儿,一壶杨梅烧酒喝完,还剩一壶。但张文景嫌杨梅酒太甜,便起身离座,打算选一壶其它的。

    等着张文景选酒的工夫,小倌人又与徐志怀攀谈起来。夜色低沉,弹唱之声嘈嘈切切,来此的客人大多酒足饭饱,嬉闹的话音也逐渐大了起来。小倌人的话音压不住他们,嘴唇便往徐志怀耳边凑。

    她也是个相当漂亮的小姑娘,粉白的脸,嫣红的唇,像一只稚气的珍珠鸟。

    徐志怀看着她,突然想起刚结婚的时候,苏青瑶也差不多是这样……可现在一切都变了,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也不知道为什么。

    琵琶声愈发急切。

    徐志怀眉宇间显出一丝挣扎。

    他倒酒,倒得很满。

    一口气喝掉半杯,徐志怀温声问起身边的小倌人,问她在这里感觉怎么样。

    他对外面的女人总是更和善。

    “蛮好的,阿桂姑姑很照顾我,”少女歪头一笑,笑意里掺杂着些许扭捏。她怯怯地瞧他一眼,眼眸里随即映照出男人的面孔,说不清是期盼还是畏惧。“就是……就是我不大做得来那事儿。”

    眼波流传,含情脉脉的眼神递过来,徐志怀当即便懂了弦外之音。

    她知道他有钱。

    她希望他睡她。

    大约觉得他是个和善的客人,模样不差,看上去也不会太吝啬钱财。堂子里的女人总要过这一关,先上一个男人的床,再上百来个男人的床,运气好的能在茫茫苦海中抱住一根浮木,勉强上岸,运气不好的便在嘈杂的妓院内浮沉,日复一日,昏昏沉沉地静候容颜老去。

    徐志怀在那一瞬涌出许多想法。

    其中一种是怨恨。无法遏制的怨恨,宛若黑炭内残余的火星,在心口暗暗地燃烧,促使他去做点什么,好让自己脱困……而理性也在一旁教唆,说,他马上要离婚,不必对任何人负责,更别提他的前妻因犯通jian罪关在拘留所,他哪怕在妓院嫖到下个月,于道义上都毫无污点。

    可脑海里又有一个微妙而含糊的念头,散发着柔软的玫瑰花香,在轻轻问他:如果在这里的……是她呢?

    如果是她,那也算老姑娘了。在长三堂子,超过二十岁就是老姑娘,何况她坐了两年牢,又只裹了一只脚。

    两只脚都裹了,讨旧人欢心;两只都没裹,讨新人喜爱。

    而她夹在其中,不伦不类。

    为了生存,她得努力将自己卖出去,不停卖,卖到患上梅毒大疮,卖到香消玉殒。那他呢?他会在某个妓院谈生意时碰到她吗?会别人口中听到她的消息吗?   他又能……真的装作毫不在意吗?

    徐志怀想着,垂下手臂,放到腿上。塞在裤兜里电报稿纸像一柄无比锋利的小刀,快要割破他的掌心。

    小倌人见他没有回应,眼神不着痕迹地收回来,闷声为他斟酒。

    琵琶声打走廊的另一头传来,忽高忽低,忽清忽浊。

    徐志怀凝神听着,手指曲起靠在嘴唇上,冷冷地微笑,齿间细微的笑音如雄狮奔跑后的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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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不,那又怎么样?

    活该,你自己选的路,你自作自受。小贱人、小贱人!你应该很得意吧,这样狠狠地羞辱了我,把我傻子一样玩弄,很有意思吧,很有成就感吧。难道还指望我会去救你吗?我难道会去救你吗!不会的,苏青瑶,我绝不会……你,我……天啊,苏青瑶,天啊!

    ?——极远处,似有琴弦断裂的声音。

    徐志怀惊醒般抬起头,见张文景拿着黄酒折回来,放到他跟前。男人坐下,身子朝外侧,手伸到外衣的内兜摸烟。长三见状,识趣地拿来火柴盒,替他点上。

    “抽不?”张文景说着,递出一支香烟。

    徐志怀含在口中,拿出打火机点燃。

    “你比我抽的还呛。”细烟上下一动,烟雾泄出来,他说。

    张文景牙齿叼着烟开口:“提神,不抽干不动活。”

    说着,他咬住烟嘴,拿起酒盅斟满玻璃杯,又道:“对了,于锦城这两天可能会来找你。”

    徐志怀狐疑地瞧向他。“你怎么知道?”

    “瞎打听。”张文景说。“我猜他是怕你去法院告他弟弟。毕竟于四少通敌卖国的罪名大概率坐不实,但破坏家庭罪是实打实的,搞不好也要判一年。”

    徐志怀点头,胳膊肘撑在桌面,指缝夹着细烟。

    他静了一会儿,而后佯装不经意地转了话头,与对面人聊起闲事。低沉而沙哑的谈话间,酒壶又空了,留下一桌残羹冷炙与惨白的烟灰。徐志怀结账,两人出门。

    月亮已经升到了天幕中央,是极静的夜。

    晚风一阵阵地拂上来,微微发冷,这深秋的清气催人泪下般叫两旁的行道树凋光了黄叶,两人踩着树叶,慢悠悠地走,悉悉索索。

    走着,徐志怀忽而想起来白日的事,便问他:“从之有发电报回来吗?”

    “要回也得等明天。”张文景耸肩。“但他估计也不会回我。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性格,上学那会儿,他一瞧见率典有想找你吵架的苗头,就躲得远远的,跑得比兔子还快。”

    徐志怀想笑但没笑出来,只唇角动了动。“从之是这样。”

    “搞不懂他有什么好劝的。”张文景愤愤道。“什么事他都能劝。”

    “他有他的道理。”

    张文景紧蹙着眉头,不满道:“搞不懂你究竟在想什么?婆婆mama的,都不像你了!等于锦城来了,你敲他一笔大的,然后让他带他弟弟滚回家去。至于那个‘潘金莲’,纯属自找。你少听沈从之的鬼话。她就算出狱之后当妓女,又与你何干,谁逼她通jian了?”

    徐志怀没说话,吸烟,大团烟雾呼出来,在面颊结网。

    张文景见状,不由啧了声,嗤笑道:“不听就算了,无所谓你。”

    “其实你说的那些我都清楚,我也很赞同。”徐志怀指间夹着细烟,说着,灰烬一寸寸地烧。   “但我总忍不住去想从之的话。”

    “你太自寻苦恼。”

    “不,你不明白,”他的声音很稳,青筋却在额上跳动。“她与我共同生活了四年,这是第五年……我每天早晨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她,晚上闭眼前,最后看到也是她……如果这一切都是假的,那过往的日子,又算什么?   ”

    “少来,”张文景冷冷地笑。“我养只小猫小狗,每天好吃好喝地供着它,它还知道感恩我,冲我摇尾巴!”

    徐志怀听了,突然顿住脚步。

    张文景回头一看,见他停在原地,不说话,也不动,掐在拇指间的香烟快烧到头。万物都静了下来,月色穿透摇动的树杈,照在男人肩头,背负着沉重的霜雪般,半边莹白。

    张文景张张嘴,想开口,又觉得他有话要说。

    果真,男人垂眸,指尖微微一动,弹走了剩余的烟灰。

    嘶……火星熄灭。

    他抬眼,抿紧的唇角急急一颤,又渐渐松弛,眉头却又抖起来,慢慢的,一点水痕在眼眶颤动,他提起一口气,呼出来,两行清泪随之落下。

    “张文景,她不是一条狗。”